飛機落地,熟悉的城市空氣混雜著尾氣和鋼筋水泥的味道撲麵而來。沒有戈壁的風沙,沒有寺廟的陰冷,更沒有“白嫖”香火的便利。隻有老王那幾十個未接來電的紅色數字,像催命符一樣在手機屏幕上跳動。
“人間煙火,真特麼嗆鼻子。”齊天皺著鼻子,把裝著零食的破背包往肩上一甩,活像個進城務工的民工。
回到那間連招牌都懶得掛的“心理谘詢室”,門口已經積了一層薄灰。鑰匙插進鎖孔,發出生澀的“哢噠”聲,推開門,一股混合著舊書、灰塵和淡淡消毒水蘇雅之前留下的)的氣息湧來。看著熟悉的沙發、堆滿雜物的辦公桌,還有牆上那張被老王投訴過“太喪氣”的抽象畫,我竟生出一絲荒謬的“回家”感。
“猴哥,二樓閣樓歸你,愛咋練咋練,隻要彆把樓板跺塌了就行。”我指了指狹窄的樓梯,“蘇雅,隔壁雜物間收拾出來了,委屈你當臨時練功房了。”
齊天二話不說,“噌”地竄上樓,隻留下一句:“沒事彆喊俺!俺要閉關!百分之一!百分之一啊!”隨後就是一陣翻箱倒櫃的動靜。
蘇雅點點頭,放下背包,挽起袖子就開始收拾她那點行李和角落裡的考古資料。她的動作安靜利落,很快就把屬於她的那點空間整理得井井有條。
生活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粗暴地按下了“複位”鍵。
第二天一早,我頂著一對黑眼圈,硬著頭皮打開了店門。
“李老師!您可算回來了!”第一個衝進來的不是老王,而是社恐小張,他臉色蒼白,聲音發顫,“我…我昨天路過寵物店,看到一隻橘貓對我翻白眼,是不是…是不是預示著我下個月又要被炒魷魚了?我昨晚焦慮得把新買的抱枕都撓出洞了…”
我深吸一口氣,擠出專業且疲憊)的微笑:“小張,那是貓的常態,叫‘王之蔑視’。來,坐下,我們聊聊你最近的工作壓力,跟貓沒關係…”
話音未落,一個中氣十足、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我臉上的咆哮在門口炸響:
“李玉奇!你個龜兒子跑哪兒去了?!電話不接!店門不開!老子差點去電視台‘天天365’曝光你卷款潛逃!老子交了錢的!加鐘!必須加鐘!這禮拜不順到家了,樓下賣煎餅的換人了,醬沒以前香,害得我股票都綠了!你說,是不是風水問題?!”
老王,如約而至,帶著他標誌性的暴躁和能把芝麻小事上升到宇宙危機的邏輯。
我熟練地遞上紙巾讓他擦汗主要是擦唾沫),熟練地安撫:“老王,冷靜,冷靜!煎餅醬換了,那是老板的個人選擇,跟您股票沒關係。來,坐下喝口水,我們分析分析您最近的交易策略…”心裡默念:紅塵煉心,紅塵煉心,這特麼是硫酸煉心!
下午是糾結的李女士。她坐在沙發上,眉頭擰成個中國結,手裡捏著兩本厚厚的窗簾圖冊。
“李老師,您幫我看看,這款‘煙雨江南’的亞麻色,和我家新刷的‘奶咖杏仁’牆漆搭不搭?會不會顯得太冷清?還是這款‘鎏金歲月’的香檳金好?會不會太土豪?我老公說都行,可我覺得他敷衍我!還有,羅馬杆還是軌道?垂感重要還是遮光重要?我這幾天做夢都在選窗簾,夢裡全是布在飄啊飄…”
我看著圖冊上那些在我看來區彆微乎其微的色塊和布料,感覺自己的靈魂也在跟著飄。我努力調動起所剩無幾的專業素養,結合她之前描述的夫妻關係和家居風格,開始了一場關於“色彩心理學與家庭和諧度關聯性”以及“不同窗簾懸掛係統對睡眠質量及潛意識影響”的深度剖析…內心os:金箍棒你在哪兒?給我一棒子讓我解脫吧!
閣樓上成了齊天的絕對領域。大部分時間,裡麵靜悄悄的,偶爾會傳來幾聲壓抑的低吼或者興奮的“成了!”。蘇雅負責一日三餐,做好後放在樓梯口。齊天會像幽靈一樣閃出來拿走,又迅速閃回去。飯菜消耗得很快,尤其是肉食。
有一次我半夜口渴上樓找水,推開虛掩的閣樓門縫,看到裡麵沒開燈。齊天盤腿坐在唯一的空地上,周圍堆滿了零食袋子和空礦泉水瓶,,雙眼在黑暗中發出幽幽的金光,手裡捏著又一根不鏽鋼晾衣杆,正對著空氣緩慢而沉重地比劃著什麼招式,汗水浸透了他那件洗得發白的t恤。
空氣中有種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熱浪波動,還有一絲…類似韭菜盒子但又不太一樣的焦糊味。他全神貫注,根本沒發現我。我默默關上門,沒打擾他。百分之一的力量,他抓得比命還緊。
蘇雅回到了考古研究所上班。她的氣質似乎更沉靜了些。研究所的同事發現,她帶回來一些關於西域石窟和民間信仰的新資料,研究興趣似乎更偏重於那些帶有“非理性”色彩的民俗傳說和儀式符號。她桌上那本《西域石窟造像考略》旁邊,還多了幾本《華夏民間禁忌考源》、《巫儺文化與原始信仰》。
下班後,她會順路去菜市場買菜,然後回到店裡,鑽進那個小小的開放式廚房。做飯時,她偶爾會對著水龍頭流出的水流凝神片刻,指尖微不可察地動一下,水流會瞬間變得極其細密均勻,或者精準地分成兩股注入不同的鍋具。有一次我看到她試圖用指尖凝聚水珠去戳破一個氣泡,結果水珠“啪”地一下散開,濺了她一臉。她麵無表情地擦掉水漬,繼續切菜,仿佛什麼都沒發生。
飯桌上,是三人一天中唯一能短暫交流的時間。
“所裡今天清理一批新出土的宋代陶罐,上麵的符籙紋飾,有點…眼熟。”蘇雅夾了一筷子青菜,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像是某種簡化版的‘驅邪’或‘聚靈’變體,但組合邏輯很混亂,效果可能是反的。”
“哦?”我扒拉著飯,腦子裡還在回放老王唾沫橫飛的畫麵。
“百分之一!俺感覺瓶頸鬆動了!”齊天嘴裡塞滿紅燒肉,含糊不清地嚷嚷,“就是這破地方…靈氣稀薄得跟刷鍋水似的!還是戈壁灘那個‘充電樁’得勁!”他眼神瞟向我,帶著點幽怨。
“知足吧猴哥,”我歎氣,“有‘無線信號’就不錯了,總比被老王的口水淹死強。等安撫好這群祖宗,攢點錢,看能不能找個郊區帶院子的…”
“郊區?”齊天眼睛一亮,隨即又黯淡,“沒香火,院子再大有個屁用…”
生活就在這種微妙的平衡中繼續:白天,我淹沒在凡人的焦慮、八卦和窗簾選擇裡,用殘存的專業素養和市儈的生存本能艱難周旋;晚上,閣樓上的微光與低吼,廚房裡偶爾失控的水珠,以及飯桌上關於符籙、靈氣和“充電樁”的隻言片語,提醒著我們那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的“西天降罪”和未竟的複仇。
直到幾天後。
老王又一次占據了谘詢室的沙發,唾沫橫飛地控訴他小區新換的物業經理“麵相不善,印堂發黑,肯定克業主財運”時,我一邊敷衍地點頭,一邊習慣性地想給他倒水。
就在我拿起水壺的瞬間,一股極其微弱、冰冷滑膩、帶著腐朽甜腥的氣息,像毒蛇的信子,猛地鑽進我的鼻腔!
這氣息…和當初在戈壁幻境邊緣嗅到的某種惡意,極其相似!但又混雜了更濃重的…屬於城市的、汙濁的死亡味道?
我手一抖,熱水差點澆到老王鋥亮的腦門上。
“哎喲!李老師你小心點!”老王不滿地叫起來。
我猛地抬頭,瞳孔微縮,死死盯住老王那張因為憤怒而漲紅的臉。不,不是他本身…是纏繞在他身上,一絲幾乎看不見的、粘稠如瀝青的…“死氣”?
幾乎在同一時刻,閣樓上傳來齊天一聲壓抑的、帶著暴怒的低吼,緊接著是“哐當”一聲,像是晾衣杆砸在了地板上!
蘇雅也從廚房探出頭,手裡還拿著菜刀,眉頭緊鎖,目光銳利地掃向老王,又看向窗外某個方向,低聲道:“有東西…進來了。很臟。”
老王被我倆的反應嚇住了,聲音戛然而止,茫然地看著我們:“你…你們乾嘛?我臉上有東西?”
窗外的城市華燈初上,車水馬龍,喧囂依舊。
但一股無形的、帶著血腥味的冰冷陰影,似乎已經悄然滲透了進來,纏繞在燈火闌珊處,無聲地宣告:
“西天降罪”的倒計時,或許從未暫停。它隻是換了一種更貼近生活、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在這座看似普通的城市裡,悄然開始了。而我們的“充電樁”,遠在戈壁灘的聖僧寺,此刻信號格,似乎也微弱地閃爍了一下,變得極不穩定起來。
老王被我們仨的反應弄得莫名其妙,也忘了繼續罵物業經理,狐疑地上下打量自己:“臟?哪兒臟了?我剛洗的澡!”他下意識拍打著自己的西裝外套,仿佛要撣掉什麼看不見的灰塵。
那絲粘稠的死氣在他拍打下微微扭曲,並未散去,反而像活物般纏繞得更緊了些。我胃裡一陣翻騰,強行壓下不適感,擠出笑容:“沒…沒事老王,可能是我這兩天太累,有點眼花。您接著說,物業經理怎麼了?”必須穩住他,觀察。
蘇雅默默退回廚房,關上了門,但我知道她一定在凝神感知。閣樓上的動靜也消失了,死寂得可怕,像暴風雨前的寧靜。
老王狐疑地看了我幾眼,終究抵不過傾訴欲,又開始唾沫橫飛地控訴。然而,這次我敏銳地捕捉到,他敘述的邏輯比平時更混亂,情緒也更容易失控,短短幾句話裡,從物業罵到鄰居家的狗,又跳到他懷疑老婆偷藏私房錢,最後竟開始抱怨天氣悶熱得他喘不上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