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初春,寒意尚未完全褪去。料峭的風裹挾著濕氣,吹過光禿禿的櫻花樹枝,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套房裡,中央空調的低鳴是唯一的背景音,努力驅散著窗外湧進來的寒潮,卻驅不散那份沉澱了一個多月的空曠感。
我赤腳站在冰涼的地板上,嘗試引導丹田裡那絲微弱得幾乎要忽略不計的暖流——那是燃燒殆儘後殘存的火星,每一次小心翼翼的催動,都像是在布滿裂紋的琉璃器皿裡點燃燭火,稍有不慎,便是碎裂和徹底的黑暗。
刺痛沿著斷裂的經脈蔓延,細密的冷汗瞬間就浸透了薄薄的練功服。我咬著牙,感受著那股鑽心的灼痛,直到眼前陣陣發黑,才不得不喘息著停下,扶著牆壁穩住虛浮的身體。力量恢複的路,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桌上那部加密的衛星電話,屏幕突兀地亮起,震動打破了室內的沉寂。是齊天。劃開接聽,一陣混雜著淒厲尖嘯、岩石崩裂和沉重喘息的聲音猛地衝了出來,幾乎刺破耳膜。
“安如!”他嘶啞的吼聲穿透噪音,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興奮和未散儘的凶戾,“哈!剛宰了頭躲在青森廢棄礦洞裡的地脈蠕蟲!媽的,皮糙肉厚,差點把老子新買的夾克估計是搶的)給融了!不過…值!這畜牲吸了百年的地煞陰氣,夠勁!”
背景音裡傳來一聲令人牙酸的撕裂聲,接著是液體噴濺和某種東西被大口吞咽的咕咚聲。“嘖…就是這味道,跟爛泥溝裡的臭魚一個德行!行了,掛了!下一個目標,四國那幫搞活祭的山魈!”
通訊乾脆利落地斷了,隻留下電流的滋滋聲和空氣裡仿佛殘留的血腥與硝煙味。他總是這樣,像一頭受傷的孤狼,在陰影裡瘋狂狩獵,用吞噬來舔舐傷口,積攢著複仇的力量。
幾天後的深夜,電話再次震動。這次是黑疫使。背景音是恒河亙古流淌的汩汩水聲,混雜著遙遠得如同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模糊不清的誦經梵唱。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從極深的裂縫裡擠出來,帶著一種奇異的、被壓抑的疲憊和一絲…近乎滿足的虛弱喘息。
“…李施主。”他開口,語速緩慢,每個音節都仿佛承載著千斤重擔,“瓦拉納西…信仰之力…如恒河沙數…卻也…汙濁如泥。剝離雜質…耗損心神…玄冥引…運轉滯澀…”
他停頓了很久,久到我幾乎以為通訊中斷,才又響起,帶著一絲冰冷的嘲弄,“然…核心裂痕…確在…彌合…雖微末…足矣。”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隻有恒河的水聲和誦經聲在背景裡低吟。“方才…料理了一隻…西天派來的…蒼蠅…”他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淬毒的冰針,“‘淨塵使’…區區投影…也敢擾我…清淨…哼…寂滅之氣…反哺…感覺…尚可。”
通訊結束。那句輕描淡寫的“料理”和“反哺”背後,是跨越半個地球都能感受到的凶險搏殺和寂滅之氣的反噬之痛。他在信仰的洪流裡掙紮,在追殺的陰影下遊走,每一步都踏在深淵邊緣。
蘇雅的消息則像一縷穿透陰霾的陽光。她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她特有的溫軟腔調,還有一絲卸下重擔後的疲憊:“我爸今天能自己拄著拐杖在走廊走兩個來回了!醫生都說恢複得比預想好,就是脾氣見長,老嚷嚷著要回家…我媽的培訓下周就結束了,到時候她回來,我就能稍微鬆口氣了…你那邊怎麼樣?藥還在按時吃嗎?猴哥…還有大師,他們…都還好吧?”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家長裡短,語氣裡是實實在在的、對家人康複的喜悅和對我、對齊天、對黑疫使那份無法掩飾的關切。她暫時安全地停留在平凡的世界裡,這份安寧,彌足珍貴。
身體的恢複依舊緩慢。劇痛是每日的必修課,汗水浸透衣衫是常態。
但不知是藥物起了作用,還是那絲微弱火苗在無數次瀕臨熄滅的邊緣被強行拽回後終於生出了一點韌性,我感覺到丹田裡那點溫熱,似乎真的…凝實了那麼一絲絲。雖然距離重新掌控火焰還遙不可及,但這微不足道的進展,如同在漫長的黑夜跋涉中,終於看到天邊泛起的一線魚肚白,帶來了難以言喻的鼓舞。
這天下午,林風像往常一樣送來調理的中藥,放下藥罐時,狀似不經意地提了一句:“老板,海見町那邊,‘拾荒者’回報,小野葵和她祖父昨天傍晚的火車,已經平安到家了。村裡…暫時平靜。”
我端著溫熱的藥碗,氤氳的藥氣模糊了視線。
海見町…那個名字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腦海中瞬間閃過醫院繳費窗口前她絕望哭泣的臉,陽光下圖書館裡她對著電腦屏幕皺眉的認真側影,還有她描述“藍綠光”時眼中那純粹的困惑。一個多月來的接觸,她身上那種被生活磨礪出的堅韌和屬於年輕女孩的、偶爾流露的簡單快樂,清晰地烙印在記憶裡。
她隻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被一連串的不幸推著艱難前行。父母離奇的海難,爺爺的重病,生活的拮據…她的世界已經被這些填滿,沉重得幾乎容不下任何喘息的空間。
如今,她帶著康複中的爺爺,回到了那個生養她、卻也埋葬了她父母、並可能隱藏著深海秘密的故鄉。那片海,平靜的海麵下,是連我們都險些葬身的恐怖深淵。
藥汁的苦澀在舌尖蔓延開,久久不散。我看著窗外京都刺眼的陽光,思緒卻仿佛被無形的線牽引著,飄向了東方那片波濤起伏的、謎一樣的蔚藍海岸。海見町的平靜,又能維持多久呢?
又過了幾天。
桌上的加密電話突然響起,屏幕上跳動的名字是“小野葵”。劃開接聽,她清亮中帶著點雀躍的聲音立刻傳了出來:
“安如桑!是我,小葵!”
“嗯,小葵。”我應道,對這個稱呼的轉變已很自然,“爺爺身體怎麼樣了?”
“嗨伊!爺爺恢複得可好了!”她的聲音充滿了活力,隔著聽筒都能感受到她的開心,“回到海見町後,呼吸著海邊的空氣,精神頭一天比一天足!現在都能拄著拐杖在院子裡慢慢走動了!醫生都說回家靜養是對的!”
“那就好。”我由衷地為她高興。
“那個…安如桑…”她的聲音忽然帶上了點猶豫和期待,“您之前不是說…想來海見町散散心,看看海嗎?現在…現在正是初春,雖然還有點冷,但海風很乾淨,海邊礁石上還能看到早開的野花…如果您有空的話…要不要…過來玩幾天?”她頓了頓,像是怕我拒絕,又趕緊補充,“就當是…感謝您之前的幫助!我…我可以給您當向導!帶您去海邊走走,嘗嘗我們這裡的海鮮!”
海見町…那個縈繞著傳說、與小葵一家命運緊密相連的漁村。我正愁沒有合適的契機深入其中。小葵的邀請,如同瞌睡時送來的枕頭。
“好啊,”我沒有猶豫,語氣帶著欣然,“正好最近也想出去透透氣。海邊的初春,聽著不錯。什麼時候方便?”
“真的嗎?!太好了!”小葵的聲音瞬間明亮起來,帶著少女般的雀躍,“隨時都可以!安如桑您定時間!我去車站接您!”
幾天後,一輛低調的黑色轎車駛離了京都的喧囂,沿著海岸公路向東而行。初春的房總半島,海風帶著未散的凜冽,吹過公路兩側尚未返青的枯黃草甸和裸露的黑色礁石。天空是灰蒙蒙的鉛色,低垂的雲層仿佛觸手可及。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帶著鹹腥和淡淡海藻腐爛氣息的海風味。
車子在靠近海見町時拐下主路,駛入一條狹窄的鄉間小道。路旁是低矮的、被海風侵蝕得有些斑駁的房屋,大多門窗緊閉,顯得寂靜而蕭條。零星能看到幾個裹著厚外套的老人坐在自家門廊下,目光沉靜而略帶疏離地打量著這輛陌生的車子。
小葵早早等在了村口那棵巨大的、同樣光禿禿的老槐樹下。她裹著一件米白色的厚呢子外套,圍著紅色的毛線圍巾,小臉被冷風吹得有些發紅,看到車子,立刻開心地揮手。
“安如桑!這邊這邊!”她小跑著迎上來,呼出的氣息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