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葵,等很久了?”我推門下車,初春的寒意立刻包裹全身,讓我下意識地緊了緊衣領。身體的虛弱在這種濕冷的環境下感覺更明顯了些。
“沒有沒有!剛出來一會兒!”她笑著搖頭,眼睛彎彎的,“走吧,爺爺知道您要來,可高興了!一直念叨著呢!”
小葵的家是一棟典型的漁家老屋,木結構,帶著一個小小的、用碎石圍起來的院子。院子裡晾曬著幾張修補過的漁網,空氣裡的海腥味更濃了。推開略顯陳舊的木門,一股混合著藥味、飯菜香和木頭潮氣的溫暖氣息撲麵而來。
“爺爺!安如桑來了!”小葵揚聲喊道。
“哦…哦!快…快請進!”一個蒼老而有些含糊的聲音從裡屋傳來。
走進光線略顯昏暗的起居室,小野健太郎正坐在一張鋪著厚褥子的矮榻上,腿上蓋著毛毯。比起在醫院時的枯槁,他臉上確實多了些血色,精神也好了不少。看到我,他努力想撐著拐杖站起來,被小葵趕緊按住。
“爺爺!您坐著就好!安如桑不會介意的!”小葵嗔怪道。
“小野爺爺,您快請坐,身體要緊。”我也連忙說道,在榻榻米上小葵鋪好的坐墊上坐下。
老人渾濁的眼睛仔細地打量著我,嘴唇囁嚅著,那隻尚能活動的手微微抬起,似乎想表達什麼,最終隻是用力地點了點頭,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音,眼中流露出真摯的感激。
“爺爺說,非常…非常感謝您!”小葵在一旁翻譯著,眼圈微紅,“沒有您…他可能就…”
“舉手之勞,小葵也幫過我很多。”我溫和地回應,目光卻不著痕跡地掃過這間陳設簡單、甚至有些家徒四壁的老屋。牆上掛著褪色的漁網和幾件老舊的漁具,一個神龕供奉著小小的惠比壽像,香爐裡插著幾根燃儘的線香。空氣裡彌漫著一種屬於大海和歲月的沉鬱氣息。
小葵很快端來了熱茶和幾樣她親手做的、賣相樸素的點心。寒暄了幾句關於旅途和京都的天氣後,話題很自然地轉向了海見町。
“小野爺爺在這海邊生活了一輩子吧?”我捧著溫熱的茶杯,語氣帶著晚輩的恭敬和恰到好處的閒聊興致,“這海見町,真是安靜,跟大城市完全不一樣。”
老人“嗬嗬”了兩聲,點點頭,眼中流露出對故土的眷戀。他含糊地說了幾個詞,小葵翻譯道:“爺爺說,是啊…一輩子了…年輕的時候,這片海養活了一村人…現在…唉…”
“現在出海的人少了很多?”我順著話頭問。
“嗯,”小葵接話,語氣有些低落,“魚越來越難捕了,年輕人都不願意留下,都去城裡找工作了。現在村裡大多是像爺爺這樣的老人了。”
“不容易。”我感歎道,目光再次投向老人,“小野爺爺身體底子好,這次恢複得這麼快,看來還是故土養人啊。您年輕的時候,一定也是位了不起的船老大吧?最遠能跑到哪裡下網?”
提到年輕時的海上生涯,老人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些。他含糊地比劃著,斷斷續續地說著:“…龍…三角…邊…邊…不去…深…不去…”他的神情帶著一種本能的敬畏。
“爺爺說,他們以前主要在近海…那個‘龍三角’的邊緣…深海溝那邊…是絕對不去的。”小葵解釋道,臉上也帶著一絲對傳說的敬畏。
“‘龍三角’?”我露出恰到好處的疑惑和興趣,“聽起來很神秘?是有什麼說法嗎?”我的目光緊緊鎖住老人的表情。
聽到這個地名,小野健太郎臉上的肌肉似乎抽搐了一下,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深藏的恐懼。他用力地搖著頭,喉嚨裡發出急促的“嗬嗬”聲,手指無意識地抓緊了蓋在腿上的毛毯,仿佛那下麵藏著冰冷的深淵。他含混地吐出幾個詞:“…光…鬼火…聲音…吃…船…吃人…”情緒明顯激動起來,呼吸也變得急促。
“爺爺!爺爺!彆激動!醫生說了不能激動!”小葵嚇了一跳,連忙放下茶壺,蹲到老人身邊,輕輕拍著他的背,安撫道,“沒事了沒事了,都過去了,我們不提那些了!”
老人急促地喘息著,在小葵的安撫下才慢慢平靜下來,但眼神依舊殘留著驚悸,仿佛剛才的隻言片語已經耗儘了他的力氣,也觸碰到了某個絕對禁忌的開關。他疲憊地閉上了眼睛,靠在榻榻米的靠背上,不再說話。
“對不起,安如桑,”小葵轉過頭,臉上帶著歉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爺爺他…對那邊的事情很忌諱,一提就容易激動…”
“沒關係,是我冒昧了。”我連忙表示理解,心中卻是一沉。老人如此劇烈的反應,絕非空穴來風。那恐懼是刻在骨子裡的。“龍三角”、“鬼火”、“吃船”、“吃人”…這些零碎的字眼,與他兒子兒媳的“原因不明傾覆”以及小葵看到的“藍綠光”,幾乎完美契合。
我適時地轉移了話題,聊起了海見町的日常、小葵小時候的趣事她提到小時候總喜歡在海邊撿貝殼,有一次差點被漲潮困在礁石上,是爺爺把她背下來的),屋內的氣氛才重新緩和下來。
下午,小葵要去村裡的小診所給爺爺拿藥。她叮囑爺爺好好休息,又略帶歉意地對我說:“安如桑,您先坐會兒,我很快回來。或者…您想去海邊走走嗎?就在屋子後麵不遠,風景很好的,就是風有點大。”
“好,我去海邊透透氣。”我點點頭。
推開老屋的後門,一條被踩出來的、布滿碎石和枯草的小路蜿蜒向下,通向一片布滿黑色嶙峋礁石的海灘。初春的海風毫無遮擋地撲麵而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濃重的鹹腥味,瞬間吹透了我的外套。
海浪拍打著礁石,發出沉悶而永恒的轟鳴。灰蒙蒙的天空低垂,與鉛灰色的大海在遠處模糊成一片,分不清界限。
我裹緊了衣領,沿著小路走到一片相對平坦的礁石上站定。眼前,是浩瀚無垠、深邃莫測的大海。海浪在礁石間翻卷出灰白色的泡沫,又迅速退去。
極目遠眺,在視線所能及的最遠處,海水的顏色似乎變得更加幽深、更加凝重——那裡,就是“龍三角”的方向,就是吞噬了無數傳說、也差點吞噬了我們的深海溝。
身後,是寂靜的、籠罩在暮色和神秘傳說之中的海見町。身前,是冰冷洶湧、潛藏著遠古巨物的大海。
小野健太郎那驚恐的眼神和含糊的囈語,小葵陽光下努力生活的堅韌身影,還有那絲在丹田中頑強燃燒的微弱火苗…所有的一切,都在這片陰鬱的海天之間交織、碰撞。
我靜靜地站著,任憑冰冷的海風抽打著臉頰,感受著腳下礁石傳來的、來自大地深處的堅硬與冰冷。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地浮現:
這片海,這個村子,這個看似普通的女孩和她身上纏繞的謎團…平靜的表象之下,洶湧的暗流,要開始湧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