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閣那場驚天動地的“繡球風波”,最終以鎮淵軍進行了一場徹頭徹尾、雞飛狗跳卻一無所獲的“細作搜查”而告終。我幾乎是落荒而逃般離開了那個讓我社死當場的地方,回到帝宮後,連著好幾天都沒臉走出宮門,總覺得所有鬼都在背後指指點點。
為了避免我那突如其來的“衰神體質”繼續禍害酆都的安定團結,我果斷決定——近期還是老老實實待在帝宮裡批奏章吧!
於是,接下來的日子,我堪稱酆都曆代大帝中最勤政的存在。每日天不亮就端坐森羅殿,一直批閱奏章到深夜,處理政務的效率高得讓厲魄和墨鴉都暗自咋舌。新政的推行、軍隊的整編、官員的考核…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卻又高速地推進著。
然而,那天的經曆,就像一道無形的刻痕,怎麼也抹不去。不知從哪個角落裡,總會隱隱約約飄來一些風言風語。有時是某個低階鬼吏在休息時擠眉弄眼的竊笑,有時是巡邏軍士換崗時壓低聲音的調侃…內容無外乎是“陛下真是…呃…平易近人”、“天意難測啊,繡球都能砸中真龍”、“聽說春水閣現在生意火爆,都想沾沾陛下的喜氣”之類。
每次聽到這些,我都覺得臉上有點掛不住,隻能強行板起臉,用更冰冷的目光掃視過去,嚇得那些碎嘴的家夥魂飛魄散。幸好,滿朝文武的核心成員,如厲魄、墨鴉等人,雖然私下裡肯定沒少拿這事開玩笑尤其是墨鴉!),但在正式場合,都表現得極為克製,甚至還會主動彈壓那些過於離譜的流言。他們似乎都默契地將此事定性為“陛下體察民情時發生的一點微不足道的小意外”,一個無傷大雅的笑談。
這種態度讓我稍微安心了一些。看來我的威望還沒因為一次社死而徹底崩塌。
我正埋首於堆積如山的奏章之中,試圖用繁忙的政務淹沒那日春水閣帶來的、時不時就冒出來刺我一下的尷尬記憶。帝宮書房內寂靜無聲,隻有朱筆劃過玉簡的細微沙沙聲,以及幽冥寶石燈散發出的、恒定而冰冷的光暈。
“叩叩叩。”
極輕卻清晰的敲門聲打破了寂靜。
“進。”我並未抬頭,筆尖正懸在一份關於西部陰屯開墾爭議的奏章上,語氣帶著一絲被打斷思路的不耐。
門被無聲推開,一個身影悄步而入,停在書案前數步遠的地方,不再前進,也不發聲。
這種沉默的等待方式太過熟悉。我歎了口氣,終於抬起有些酸澀的眼睛:“影梭?何事?”能讓他如此猶豫、直接找到書房來的,絕不會是小事。
影梭站在那裡,依舊是那身利落的夜梟勁裝,身姿挺拔如鬆,但細微處卻透著一股不同尋常的緊繃。他沒有立刻回答,那雙總是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此刻竟有些遊移,罕見地避開了我的目光,盯著書房地麵上光可鑒人的黑色晶石地磚,仿佛那上麵刻著無上妙法。
這反常的沉默讓我心頭莫名一跳,放下了手中的朱筆,身體微微前傾:“說。”
影梭像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壓得極低,幾乎如同耳語,卻清晰地在這寂靜的書房裡蕩開:“陛下…宮外…有人求見。”
“誰?”我蹙眉。能讓他這般作態,來者定然不尋常。
他又停頓了一下,才極其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是…春水閣…那位…小姐。”
“哐當!”
我手肘一滑,不小心帶倒了桌角的一方白玉鎮紙。那價值不菲的鎮紙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發出一聲悶響。而我本人,更是差點從那張寬大威嚴的帝座上直接出溜下去!全靠下意識地死死抓住扶手,才堪堪穩住帝王儀態,但心臟卻像是被無形的手攥緊,然後猛地擂鼓般狂跳起來,撞得胸腔都在嗡嗡作響。
春水閣?小姐?繡球?!
那幾個字如同驚雷,再次把我炸得外焦裡嫩!那本以為已經隨時間淡去的、極度荒謬和羞恥的感覺,如同潮水般瞬間回流,將我徹底淹沒。我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耳根子在發燙。
“誰?!你再說一遍?!”我的聲音不自覺地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甚至有一絲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慌亂。
影梭的腦袋垂得更低了,幾乎要埋進胸口,聲音也更小了,卻異常清晰地重複道:“春水閣,拋繡球的那位…小姐。此刻…就在帝宮外等候。”
確認自己沒有聽錯,一股極其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尷尬、惱火、無奈…還有一絲強烈的好奇——她怎麼找來的?還找上了影梭?
我的目光瞬間變得銳利如刀,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幾乎要縮成一團的得力乾將,一個匪夷所思卻又似乎合情合理的念頭不受控製地冒了出來。我的語氣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絲玩味和探究,身體也放鬆下來,靠回椅背,指尖輕輕敲擊著扶手:
“她…怎麼跟你聯係上的?莫非…”我故意拉長了語調,觀察著影梭的反應,“影梭,你…”
我看到他的肩膀幾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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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上那姑娘了?”我索性把話挑明,語氣甚至帶上了一點“吾心甚慰”的調侃,“唔…倒也不是不行。那天的情況純屬天大的誤會,朕與她絕無可能,這點你大可放心。你若真有心,朕絕不阻攔,反而可以為你做主,風光賜婚!如何?朕看那春水閣也算家底豐厚,小姐容貌…呃,也算不俗。這可是天賜良緣,你可要把握住啊。”我越說越覺得這可能性很大,正好能把這燙手山芋…不,是促成一段佳話,順便把自己摘乾淨!
話音剛落,我就看到影梭像是被一道天雷直劈天靈蓋,猛地抬起頭!整張臉——從額頭到下巴,甚至連同脖頸——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瞬間變得通紅!那紅色是如此濃鬱,幾乎要滴出血來!
他那雙總是冷靜沉著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圓,裡麵寫滿了極致的驚恐、羞窘和不知所措。他嘴唇哆嗦著,像是離水的魚,徒勞地開合,卻發不出任何一個清晰的音節,隻能發出一些無意義的“呃…啊…”氣音,整個人僵在原地,那副恨不得當場化為青煙消散或者鑽入地縫的模樣,哪裡還有半點精銳的冷峻和煞氣?
看到他這副前所未有、堪稱絕世罕見的窘迫模樣,我這幾天積壓的鬱悶和尷尬竟然奇異地消散了大半,一股難以言喻的、帶著報複性的快感油然而生!
好小子!當時在春水閣,你和墨鴉那兩個混蛋笑得可是很歡啊!現在報應來了吧?如坐針氈?如芒在背?如鯁在喉?哈哈!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總算讓我逮著機會扳回一城了!
我故意不再說話,隻是好整以暇地靠在帝座上,指尖有節奏地敲擊著扶手,欣賞著眼前這出“影梭窘迫記”,心情莫名舒暢了許多。
足足過了十幾息,影梭才像是終於從極度震驚和羞恥中搶回了一點對身體的控製權。他猛地深吸了好幾口氣,又急又慌地連連擺手,聲音都變了調,帶著哭腔似的辯解:“不!不是的!陛下!您誤會了!天大的誤會!屬下對那位小姐絕無半分非分之想!絕無此事!”
“哦?”我挑眉,故意拉長了聲音,顯然不信,“那你倒是說說,她一個深閨…呃,深閣小姐,是怎麼精準找上你,還能說動你來為她通報的?你影梭大人可是出了名的冷麵無情,等閒近不得身。”
影梭見我不信,更是急得額頭冒汗,他語速極快地解釋道:“陛下明鑒!今日是屬下輪值,帶領一隊禁軍依照既定路線在城南區域進行例行巡查。行進至南街時,那位小姐突然從路旁一家茶肆裡快步走出,徑直攔在了屬下的馬前…”
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當時的情景,臉上還帶著一絲後怕和不可思議:“她…她竟然一眼就認出了屬下!儘管當日屬下也戴著麵罩,且並未過多言語…她說,她已經在屬下巡邏可能經過的幾個路口,連續守候等待了好幾天了,一直未能遇到,今日總算…總算運氣好,才堵到了屬下。”
我心中微微點頭。這倒符合常理。像影梭、墨鴉這個級彆的心腹近臣,或者厲魄那樣的朝廷重臣,雖然也會下基層巡視,彰顯帝威、體察民情,但他們的路線和時間並不完全固定,更多是隨機和保密,大概一周才會有一次相對規律的、半公開的巡查,能被精準堵到,確實需要點“運氣”和毅力。
“然後呢?她就直接讓你帶她來見朕?”我追問,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潤的玉質扶手。
“她…她當場就跪下了!”影梭的聲音帶著一絲當時留下的無措,“當著眾多禁軍和街上來往陰魂的麵…她哭著央求屬下,說…說當日屬下在場時,見陛下…陛下…呃…受窘,似乎…似乎並不十分畏懼天威,反而…反而敢…流露出些許笑意…”他說到“笑意”兩個字時,聲音細若蚊蚋,幾乎聽不見,腦袋又習慣性地想低下,被我瞪了一眼才勉強維持著站姿。
“她因此斷定,屬下必是陛下極為親近信任之心腹,方能…方能如此…故而才鬥膽攔駕,苦苦哀求…”影梭艱難地複述著,“她說,那日之後,她…她在酆都城中已是名聲儘毀,風言風語不堪入耳,無人敢再登門議親,春水閣生意也受了影響…她聲稱,若…若陛下不肯見她一麵,當麵給她一個明確的決斷或說法,她…她便心生絕望,再無活之誌了…”
我聽著,眉頭越皺越緊。名聲受影響我可以理解,但這以死相逼…是不是有點過了?這姑娘的心思,恐怕不像她表現出來的那麼簡單。是真的走投無路,還是另有所圖?
影梭的聲音繼續傳來,帶著一絲無奈和為自己辯解的意思:“屬下本不想理會,更不願以此等瑣事煩擾陛下…但…但轉念一想,此事畢竟因…因那日意外而起,多少關乎陛下清譽。若她真因被拒之門外而一時想不開,在宮外或是城中鬨出什麼自戕的動靜…屆時流言蜚語恐怕更加難以控製,恐…恐於陛下聖譽有損。屬下思前想後,權衡再三,才…才未經陛下允準,先行將她帶至帝宮外等候區暫行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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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於說完了整個過程,微微鬆了口氣,但依舊不敢抬頭,隻是低聲道:“現在…該如何處置,全憑陛下聖裁。屬下…等候陛下吩咐。”他把最終這個燙手山芋又小心翼翼地拋了回來,姿態放得極低。
我聽完他這一長串解釋,看著他這副又耿直又無奈又害怕擔責任的樣子,真是氣得哭笑不得!這傻小子!辦事能力一流,怎麼處理這種人情世故和潛在危機就跟個木頭疙瘩一樣!
“豬腦子!”
我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手指隔空恨鐵不成鋼地點了點他,咬牙切齒,“你人都直接給朕帶到宮門外了,安置都安置好了,才跑來請示朕見不見?你這叫先斬後奏!逼宮!你讓朕現在怎麼說?說不見?你難道還能立刻轉身出去告訴她‘陛下不想見你,你回去吧,要死死遠點’?且不說她會不會當場兌現‘死誌’,單是這話傳出去,朕成什麼了?欺淩弱女、逼死民女的昏君嗎?!朕的聲名就不是有礙,是徹底掃地,遺臭萬年了!”
影梭被我這劈頭蓋臉一頓罵,罵得徹底愣住了,瞳孔地震,顯然他完全沒考慮到這一層。他隻想著不能讓她死在外麵壞了陛下名聲,卻沒想到把人帶到宮門口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壓力和脅迫。他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訥訥地站在原地,連請罪的話都說不出來了,整個人都快被懊惱和後悔淹沒了。
我看著他那副可憐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最終所有情緒都化作一聲長長的、充滿了無儘無奈和認命的歎息。我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感覺比跟地藏打了一架還累。
“罷了!罷了!”我無力地揮揮手,一臉的生無可戀,“來都來了…人都被你架到火上了…”
我沉吟片刻,終究不能真的讓她在宮外久等或者出事。我對侍立在門口的一名鬼官吩咐道:“傳朕口諭,引那位…春水閣的小姐,去西偏殿暖閣等候。客氣些。”
“是。”鬼官躬身領命,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書房內又隻剩下我和影梭。我瞪了他一眼:“還杵在這兒乾嘛?滾去當你的值!今天這事,要是再有第四個人知道細節,朕就把你扔去忘川河喂怨魂!”
影梭如蒙大赦,連忙單膝跪地:“末將遵旨!末將告退!”說完,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起來,逃也似的溜出了書房,仿佛身後有太古凶獸在追趕。
看著他倉皇消失的背影,我靠在帝座裡,望著書房頂部雕刻的幽冥百鬼圖,隻覺得心力交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