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軒蜷縮在椅子上,像一隻被暴風雨摧殘過的雛鳥,渾身劇烈地顫抖著,壓抑的嗚咽聲在安靜的谘詢室裡顯得格外清晰刺耳。他那雙因極度恐懼而放大渙散的瞳孔,似乎還倒映著那晚床頭懸掛的、擁有橡皮筋般脖頸的恐怖頭顱。
我看著他這副幾乎要精神崩潰的模樣,心中那點因為求婚事宜被打擾的煩躁早已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凝重和……嗯,職業病或者說神職病的審視)。
這絕不是什麼簡單的抑鬱症或者焦慮症引發的幻覺。他描述的那種具象化、帶有明確惡意和物理乾涉感陰冷的呼吸)的體驗,尤其是最後那個違背物理法則的“橡皮筋脖頸回頭殺”,其背後縈繞的陰森氣息,我隔著半米遠都能隱約嗅到——那是屬於“另一邊”的東西特有的、令人不適的粘稠感。
尋常的鬼物作祟?還是某種更邪門的東西?
心思輾轉間,我臉上並未露出絲毫異樣,依舊維持著一位專業心理谘詢師應有的沉穩和關切。我站起身,走到飲水機旁,接了一杯溫水,然後緩步走到張軒身邊。
“來,先喝點水,慢慢呼吸,彆怕,你已經安全了,那隻是過去的經曆,它現在傷害不了你。”我的聲音溫和而帶有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這是長期與各種情緒失控者打交道練就的本事,其中或許還夾雜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屬於幽冥帝氣的天然威儀——對生靈有安撫之效。
張軒顫抖著手接過水杯,水溫透過杯壁傳遞到他冰涼的指尖,似乎讓他稍微找回了一點現實感。他小口地、急促地喝了幾口水,水流似乎滋潤了他乾澀發緊的喉嚨,也讓他的顫抖稍稍平息了一些。
趁著他喝水,注意力稍微分散的瞬間,我看似隨意地、安撫性地將手輕輕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動作自然,就像任何一個試圖給予安慰的朋友或醫生會做的那樣。
然而,就在我的指尖接觸到他肩部衣料的刹那,一絲極其細微、凝練如發絲、顏色近乎透明的灰黑色氣息——冥氣,從我指尖悄無聲息地渡入了他的體內。
這縷冥氣並非我自身霸道的帝氣本源。帝氣之於凡人,如同烈日之於冰雪,雖能蕩滌邪祟,卻也足以在瞬間衝垮他們脆弱的魂魄與命火,非但不能救人,反而會直接將其送去地府報道還是魂飛魄散的那種)。
我使用的是經過高度稀釋和純化的、最基礎的“幽冥清氣”,它源自地府運轉的底層規則,帶著一絲微弱卻純粹的天道輪回之力。對於盤踞在人間的遊魂野鬼、乃至一些稍有道行的厲鬼而言,這種氣息就像是碰到了天敵的克星,又像是弱小的竊賊突然撞上了帶著警徽和手銬的警察,會本能地感到恐懼、壓製,不敢輕易靠近,更彆說附身作祟了。
它會在張軒周身形成一層無形的、極薄弱的“保護罩”,持續一段時間。尋常鬼物彆說傷害他,連靠近都會覺得渾身刺痛、魂體不穩。同時,這縷清氣也會緩慢滋養他因恐懼而損耗的陽氣,驅散一些附著在他身上的陰寒氣息。
做完這一切,我自然地將手收回,仿佛隻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給予鼓勵。
張軒似乎毫無察覺,隻是又喝了兩口水,呼吸漸漸平穩下來,臉上的驚恐雖然仍未完全褪去,但至少不再像剛才那樣隨時可能徹底崩潰。他抬起頭,眼神惶惑不安地看著我,聲音依舊沙啞:“李醫生……我……我是不是……真的瘋了?還是……真的撞鬼了?這世界上……怎麼可能有……有那種東西?”
他顯然被那晚的經曆徹底顛覆了認知,既無法用科學解釋,又難以接受鬼怪存在的現實,這種認知撕裂感本身也是一種巨大的折磨。
我坐回他對麵的椅子上,表情嚴肅而認真,既沒有立刻否定他的經曆,也沒有直接肯定鬼怪之說。
“張先生,”我斟酌著用詞,“首先,我非常確信你剛才描述的一切,是你真實感受到的體驗,這一點毋庸置疑。你的恐懼和不適是真實存在的。”
聽到我肯定他的感受,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神裡多了絲希冀。
“但是,”我話鋒一轉,“人類的大腦和感知係統非常複雜,在極端壓力、睡眠剝奪、或者某些特殊生理心理狀態下,確實有可能產生極其逼真、甚至包含觸覺、嗅覺、聽覺在內的複雜幻覺。你之前提到的幻聽幻視,以及醫院檢查排除了器質性病變,都讓這種可能性存在。”
我並沒有把話說死,這是心理谘詢常用的技巧,既給予共情,又不強化其病恥感或迷信思想。
“至於是否涉及超自然因素,”我微微搖頭,露出一個略帶無奈的微笑,“作為心理谘詢師,我的專業範疇無法對此做出判斷。或許有,或許沒有。但更重要的是——無論起因是什麼,你因此承受的痛苦和困擾是真實的,我們需要解決的是這個。”
我身體前傾,目光真誠地看著他:“這樣,張先生,我們今天先到這裡。你回去之後,儘量放鬆心情,不要再刻意去回想或者恐懼那段經曆。試著聽聽舒緩的音樂,睡前用熱水泡泡腳。我剛剛……嗯,用了一些放鬆技巧幫你穩定了一下情緒,理論上應該能讓你今晚睡得好一些,那些奇怪的‘聲音’和‘影像’或許也會減輕甚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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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故意說得模糊,將冥氣的效果歸咎於“放鬆技巧”。
“如果,”我強調道,“如果從今晚開始,情況有明顯好轉,睡眠質量提升,那些困擾你的感覺不再出現,那就說明更多可能是身心壓力導致的,我們可以後續繼續從心理層麵進行乾預調理。”
“如果,”我頓了頓,表情稍微凝重了一點點,“如果即使如此,那些異常現象依舊存在,甚至變本加厲……那麼,你可能就需要考慮尋求一些……呃,‘其他方麵’的專業人士的幫助了。到時候,你還可以再來找我,或許我能給你一些額外的建議。”
我沒有直接說“去找道士和尚”,但暗示已經足夠明顯。同時,我也給自己留了後路——如果他真的又來了,那說明問題不小,可能就不是一點冥氣能解決的了,需要我親自……或者派人去查看一下了。畢竟,在我的地盤上,出現這種明顯帶有惡意、還能玩出“橡皮筋脖頸”花活的鬼東西,多少有點打我的臉。
聽到我的話,張軒的臉上露出了複雜的神色,有放鬆,也有殘留的擔憂,但總體比剛進來時那絕望的樣子好了很多。他或許將我所謂的“放鬆技巧”當成了某種高深的心理治療手段。
“真……真的會好嗎?今晚……”他忐忑地問。
“相信我,嘗試一下。”我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笑容,“今天就不收費了,算是一次初步的溝通。你回去觀察效果最重要。”
聽到不收費,他愣了一下,隨即連忙起身,不住地向我道謝:“謝謝您,李醫生!真的太感謝您了!不管有沒有用,您能聽我說這些……我心裡好像……好像輕鬆了一點。”
他又再三道謝後,才一步三回頭地、略顯遲疑地離開了谘詢室。風鈴再次響起,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明媚的陽光裡,與室內殘留的陰冷恐懼氣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看著他離開,輕輕呼出一口氣。
陽間的鬼物邪祟何其之多,地府雖有陰律秩序,但也無法麵麵俱到,總有些漏網之魚或是不願歸案的頑劣之輩滯留人間,靠著一點陰氣怨氣苟延殘喘,偶爾出來嚇唬嚇唬人,吸點陽氣。隻要不鬨出人命,或者規模不大,通常也輪不到我這位酆都大帝親自過問。底下那麼多陰差鬼將、城隍土地,各司其職,要是連這種小蝦米都需要我出手,那我不得活活累死?
殺雞焉用牛刀。給那小夥子一道冥氣護身,驅散尋常鬼祟,保他一段時間安寧,已經算是仁至義儘了。若真是有什麼厲害角色,冥氣擋不住,他自然會再找上門來,到時候再順手收拾了也不遲。
這麼一想,我便將張軒的事暫且拋諸腦後,重新拿起手機,試圖將注意力拉回到“求婚大業”上。然而,經過這麼一打岔,剛才那點旖旎浪漫的心思也淡了不少。
時間一晃到了晚上。
齊天拎著幾串從街口老頭那“贏”來的烤魷魚,哼著不成調的戲文回來了;黑疫使也結束了“寺廟交流”,身上似乎還沾了點淡淡的香火味,表情一如既往的高深莫測;趙雲則在院子裡練完槍,衝了個澡,神清氣爽。
蘇雅簡單做了幾個菜,大家圍坐在餐桌旁開始吃晚飯。氣氛輕鬆日常。
吃著吃著,我忽然想起白天的事,便隨口提了一句:“對了,今天來了個挺有意思的客戶。”
“哦?又來什麼奇葩了?是覺得自己是玉皇大帝轉世,還是要求你給他和九天玄女牽紅線的?”齊天嘴裡塞著魷魚,含糊不清地調侃,顯然對這類事見怪不怪。
我笑了笑,把張軒的情況,省略了我的冥氣乾預,主要把他描述的那些恐怖幻覺——尤其是最後那個“橡皮筋脖頸回頭殺”的場景,當做一個奇怪的病例講了出來。
“……就這麼回事,嚇得夠嗆,非覺得自己撞鬼了。”我最後總結道,語氣輕鬆,仿佛在講一個都市怪談。
桌上安靜了幾秒。
蘇雅皺了皺眉,放下筷子,有些同情地說:“聽起來好嚇人……如果是真的幻覺,那他的心理問題可能真的很嚴重了。安如,你有把握嗎?”
“誰知道呢,先觀察看看吧。”我給她夾了一筷子菜,“給了點常規建議。”
黑疫使慢條斯理地嚼著一根青菜,聞言嗤笑一聲:“阿彌陀佛。區區擾人清夢、製造幻象的小鬼把戲,也值得一說?本座當年於地獄超度惡魂時,何種猙獰恐怖之相未曾見過?剝皮抽筋、油鍋刀山皆是等閒。此等伎倆,無非是吸食些恐懼之氣,羸弱不堪。”他的語氣充滿了不屑,仿佛在討論一隻討厭的蒼蠅。
趙雲倒是比較務實,沉吟道:“若真有害人之實,而非僅是幻象,則不可輕忽。需知積小惡亦可成大患。安如兄既已介入,還當留意後續。”
齊天已經把魷魚吃完了,舔著手指,滿不在乎地說:“嘿!管他真的假的!要是真有那不長眼的小鬼敢在咱們地盤附近鬨事,俺老孫一棒子下去,保管它連投胎的機會都沒有!直接魂飛魄散,清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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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反應都在我意料之中。對於見過地藏王、打過天庭仙神、平過地府叛亂的我們來說,一個可能存在的、隻會嚇唬人的小鬼,確實就像飯桌上的談資,激不起半點波瀾。陰界的存在對我們而言早已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本身就是我們權力和力量的一部分。
這就好比普通人飯後閒聊說起路上看到一隻野狗對著空氣狂吠,可能會猜測是不是看到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帶著一絲獵奇和微懼。但對於動物管理員或者獸醫來說,第一反應可能是那狗是不是有寄生蟲或者得了狂犬病,純粹是工作需要判斷的問題,毫無恐懼可言。
我們很快就把這個話題拋在腦後,開始討論齊天烤魷魚的技術或者說是搶劫技術),以及黑疫使今天去“交流”的寺廟素齋味道如何。
晚飯後,大家各自散去。蘇雅收拾廚房,我幫著擦了桌子,然後便借口有點累,先回了房間。
躺在床上,窗外城市的霓虹燈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這兩天的經曆如同走馬燈般在腦海裡閃過——紅星廠老人的遺憾與釋然、下定決心求婚的衝動、三個不靠譜隊友的天才方案、陳九那邊的希望、還有那個叫張軒的年輕人描述的、冰冷詭異的“橡皮筋脖頸”……
種種畫麵交織在一起,最終慢慢沉澱下來。
陽間,陰間,神佛,鬼怪,愛恨情仇,柴米油鹽……我的生活,似乎永遠是這樣光怪陸離而又無比真實地交織著。
至於那個可能存在的“橡皮筋脖頸”鬼?
我翻了個身,閉上了眼睛。
但願它識相點,被冥氣嚇跑了就彆再回來。
要是真不識相……
那就到時候再說吧。
睡眠如同溫暖的潮水,緩緩淹沒了我混亂的思緒。
第二天清晨的陽光,依舊準時而又沒心沒肺地潑灑進谘詢室,驅散了一夜積累的些許清冷。我打著哈欠,揉著因為昨晚胡思亂想而有些發脹的太陽穴,打開門,開始了新一天“坐牢”劃掉)坐班等客或者等靈感)的日常。
剛把“營業中”的小牌子掛出去,身後就傳來了齊天那獨有的、帶著點毛躁興奮的聲音。
“喂!小子!還有你們幾個!”他咋咋呼呼地從裡間竄出來,手裡還拿著個不知從哪兒摸出來的蘋果,哢嚓咬了一大口,“俺老孫今天有個絕佳的去處!”
正在慢條斯理給自己泡枸杞菊花茶的黑疫使自稱需要降火,雖然我覺得他火氣最大的地方是那張嘴)抬了抬眼皮,沒吭聲。趙雲在擦拭他那根偽裝成晾衣杆的龍膽亮銀槍,聞言溫和地笑了笑:“大聖有何安排?”蘇雅則在整理沙發上的靠墊,聞言也好奇地轉過頭。
我心頭莫名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警惕地看著他:“你又想乾嘛?先說好,違法亂紀、驚世駭俗、容易上社會新聞頭條的事兒免談。”我可是還記得他那個“南天門燈光秀”的求婚方案。
齊天三兩口把蘋果啃完,果核精準地拋進幾米外的垃圾桶,然後得意地一甩頭:“瞧你那點出息!俺老孫今天要去的地方,那可是正經地方!老少鹹宜!”
他雙手叉腰,宣布道:“俺要去動物園!看猴子去!”
靜。
死一般的寂靜。
連黑疫使往杯子裡吹氣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三秒鐘後。
“噗——”這是我沒忍住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