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墜。
無休無止的下墜。
耳邊是呼嘯而過的風聲,刮在臉上,卻感覺不到太多的疼痛,或許是身體早已麻木,痛覺神經在極致的摧殘後已然罷工。隻有失重帶來的心臟揪緊和內臟翻騰,提醒著我還在活著。
雲霧像冰冷的棉絮,不斷拍打在身上,然後又迅速被甩在身後。上方,那座金碧輝煌、象征著至高神權與屈辱的南天門,早已隱沒在厚重的雲層之上,看不見了。但那些冰冷、譏誚、如同實質般的目光,似乎還黏在背上,揮之不去。
脊柱被硬生生抽離的劇痛,以及隨之而來的力量流失感,如同一個巨大的空洞,占據了我軀體的核心。
我幾乎感覺不到下半身的存在,整個人像一灘被拆散了骨架的爛肉,全靠齊天一條同樣重傷、不斷顫抖的手臂死死箍住我的腋下,才勉強維持著不至於徹底散架的墜落姿態。
他的情況比我好不了多少。楊戩那最後注入的所謂“續命”神力,微薄的可憐,僅僅是吊著他一口本源之氣不散而已。他金色的毛發黯淡無光,布滿乾涸的血痂和焦黑的痕跡,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幾乎看不見,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嗬嗬聲,牽扯著我也跟著一陣心悸。
我們就像兩片被狂風撕扯、即將破碎的殘葉,向著未知的凡間跌落。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隻是一瞬,或許是永恒,下方翻湧的雲層似乎稀薄了一些,隱約能看到大片大片的藍色,那是海,以及點綴其間、模糊的綠色陸地輪廓。
凡間……到了。
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湧上心頭。是逃離虎穴的短暫鬆懈?是淪為廢人的絕望?還是那根豎起的中指帶來的、近乎癲狂的宣泄後殘留的空白?
“咳……”我咳出一口帶著內臟碎片的淤血,聲音嘶啞得像是破鑼,“回…回江城吧……”
我幾乎是用儘了殘存的意誌力,才擠出這幾個字。江城,那個我們離開時的小院,有蘇雅大師的氣息,有我們短暫安寧的回憶,那是我潛意識裡認定的“家”,是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可以舔舐傷口的地方。
“……”
齊天沒有立刻回答,他的頭耷拉著,過了好幾秒,才極其緩慢地搖了搖,聲音微弱,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執拗,“……不回去。”
“為…什麼?”我艱難地側過頭,看著他低垂的、滿是血汙的側臉。
他嗤笑了一聲,那笑聲裡沒有半分暖意,隻有無儘的疲憊和自嘲:“就……就現在這副鬼樣子……回去?讓……讓那禿驢看笑話麼?”
他口中的“禿驢”,指的是黑疫使。我知道,他不是真的怕被嘲笑,黑疫使那張破嘴雖然損,但絕不會在這種時候落井下石。
他是……無法麵對。無法以如此狼狽、如此瀕死的狀態,回到那個還有著“家”的溫暖表象的地方,無法讓蘇雅和黑疫使看到他們曾經戰天鬥地的夥伴,如今變成了兩堆需要攙扶才能移動的爛泥。
那比殺了他還難受。
我沉默了。是啊,這副模樣……回去又能怎樣?除了讓在乎的人擔心、痛苦,還能帶來什麼?
“那……去哪兒?”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更加乾澀。
齊天又沉默了許久,久到我以為他是不是昏厥了過去。他的目光透過稀薄的雲霧,茫然地掃過下方那片廣闊的藍色海洋,仿佛在尋找什麼。
終於,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喉嚨裡滾動著,發出近乎歎息般的聲音:“……花果山。”
他頓了頓,補充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碎裂的骨頭縫裡擠出來的:“自打……自打俺老孫自爆之後……有意識起,還……還沒回去看過……”
我的心猛地一沉。
“……如今……俺老孫……怕是不成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平靜,“要死……也得死在……最他娘輝煌的地方……”
“放你娘的屁!”
一股莫名的邪火猛地竄上我的心頭,打斷了他,聲音因為激動而尖銳走形,牽動著空蕩的背部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讓我眼前一黑,差點暈厥過去。我劇烈地喘息著,強忍著那幾乎要將我吞噬的黑暗和劇痛,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鮮血又從嘴角溢了出來。
“猴哥……你他媽……彆瞎逼逼!”
我幾乎是咆哮著,儘管這咆哮虛弱不堪,“哪……哪有什麼死不死的!咱們……咱們得活一萬歲!聽見沒有?一萬歲!楊戩那狗雜種……還他媽沒剁了他……還沒報仇呢!”
我的聲音在空曠的下墜過程中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帶著哭腔,更多的是不甘和恐懼。
我怕,我怕他這句話一語成讖。我怕曆經千辛萬苦,從幽冥殺到天庭,最後卻要在這無人知曉的墜落中,失去我最重要的戰友。
齊天沒有反駁,也沒有讚同。
他隻是低低地“嘿”了一聲,那笑聲短促而沙啞,裡麵包含了太多我無法解讀,或許他自己也無法理清的情緒——有對我天真話語的嘲弄,有對自身狀態的清醒認知,或許,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對“生”的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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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言語,隻是架著我的那條手臂,又收緊了幾分,仿佛要將彼此殘存的力量傳遞過去。
我們不再說話,任由身體朝著齊天意念所指引的某個方向墜去。下方的藍色越來越清晰,那是無垠的大海,在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
墜落的速度似乎在接近海平麵時莫名地減緩了,並非我們自身的力量,而是某種……空間的滯澀感。仿佛穿透了一層無形的、柔軟的薄膜。
就在穿過那層薄膜的瞬間,眼前的景象驟然一變!
前一秒還是碧波萬頃的普通海麵,下一秒,就在我們正前方的海麵上空,一座巍峨雄奇的山峰,毫無征兆地撞入了視野!
它並非從海中升起,更像是突兀地鑲嵌在了這片空間之中,與周圍的海天一色顯得格格不入,卻又帶著一種亙古永存的蒼茫氣息。山勢陡峭,林木蔥鬱,雲霧繚繞在山腰,峰頂直插雲霄。
花果山!
我並不吃驚。仙凡有隔,真正的仙山福地,自然不會顯化於凡人眼中。用我那點來自現代社會的殘存科學知識來強行理解,這就像是兩個平行空間在此處產生了短暫的交疊。凡人的船隻經過這裡,隻會看到一片再普通不過的海域,唯有身具仙力或者得到某種認可的存在,才能窺見並踏入這片神聖的故土。
儘管身體殘破,儘管力量幾近枯竭,但天君位格和對空間的基本感知還在,讓我能夠捕捉到這重疊空間的入口。
齊天架著我,朝著那座仿佛懸浮於海天之間的山峰之巔飛去。不,不能說是飛,更像是兩片羽毛,被一股無形的悲風牽引著,飄向那座銘刻了無數榮耀與傷痛的故地。
距離越來越近。
山頂的景象,也越發清晰地映入眼簾。
而隨著景象的清晰,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順著我早已失去知覺的脊梁骨空洞如果還有的話)猛地竄了上來,瞬間席卷全身,讓我如墜冰窟!
那不是預想中草木雖然衰敗,卻依舊保持著基本生機的仙境景象。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死寂的灰白。
密密麻麻,鋪滿了整個山頂,甚至順著山勢向下蔓延的……是骨頭!
無數的骨骸!
這些骨骸大多保持著大小不一的猿猴形態,有些相對完整,蜷縮著,或是俯臥著,但更多的,是支離破碎的!頭骨碎裂,肋骨斷裂,四肢骨骼以詭異的角度扭曲著,與同樣鏽跡斑斑、斷裂損毀的各式武器——多是些粗糙的鐵棍、石斧、骨刀——糾纏在一起,散落得到處都是。
這些武器,還緊緊地被那些枯骨握在手中,或者就落在他們身畔。
幾乎所有骨骸的姿態,都凝固在了生命最後一刻的瞬間——那是戰鬥的姿態!是咆哮的姿態!是奮力揮擊、誓死不退的姿態!
它們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將整個花果山巔鋪成了一片慘白的骨海。陽光照射在這片骨海上,反射出森冷的光,沒有一絲生機,隻有無窮無儘的死亡和慘烈。
風穿過這些骨骸的縫隙,發出嗚咽般的聲音,像是無數冤魂在不甘地低泣。
我的呼吸驟然停滯,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要爆裂開來。
花果山慘案……
牛魔王臨死前的指認,那些冰冷的文字描述,在這一刻,化作了眼前這具象的、觸目驚心的、令人靈魂都在戰栗的地獄繪卷!
這就是當初那場背叛!這就是蛟魔王、禺狨王等所謂的“結義兄弟”,聯手帶給齊天子民的末日!這些可憐的猴族,沒有死在正麵進攻的天兵天將手中,沒有在他們的大聖爺最輝煌的時刻追隨他戰死,而是倒在了自己曾經信任、崇敬的“大聖”兄弟們的屠刀之下!
我下意識地,艱難地轉動脖頸,看向齊天。
他的側臉,在我眼前繃成了一條堅硬的直線。原本就黯淡無光的金色眸子,此刻死死地盯著那片白骨累累的山頂,裡麵沒有任何光彩,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翻滾著的赤紅!
那不是憤怒的火光,那是血!是淚!是心被寸寸碾碎後流淌出的岩漿!
他的牙齒咬得那麼緊,我甚至能聽到下頜骨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咯”聲。全身都在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著,架在我肩膀上的那隻手,五指如同鐵鉗般死死摳進我的皮肉裡,那力量之大,幾乎要將我本就殘破的肩膀骨骼捏碎!可他似乎毫無所覺。
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沒有咆哮,沒有痛哭。但這種死寂的、幾乎要將自身都燃燒殆儘的悲愴,比任何歇斯底裡的爆發都更讓人窒息。
我們之間,再次被一種沉重到極致的無言所籠罩。隻有風聲,骸骨間的風聲,如同挽歌。
下一刻,我們終於“飄”落在了山頂。
落腳處,並非是堅實的土地,而是踩在了層層疊疊的骨骸之上。清脆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哢嚓”聲,在腳或者說,在我殘存的腿部意識和齊天的腳下)響起,那是不知道哪位不幸猴族勇士的遺骨,在我們這不合時宜的“歸來”者腳下,化為了齏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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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這片由同族屍骨鋪就的山巔,環顧四周。
除了白骨,還是白骨。
曾經水簾洞的方向,隻有一個被巨大力量轟塌、又被歲月和枯骨掩埋了近半的漆黑洞口,像是一隻絕望的眼眶,空洞地望著天空。
沒有鳥鳴,沒有蟲嘶,沒有一絲活物的氣息。
隻有死亡。
永恒的,冰冷的,帶著衝天怨氣和不甘的死亡。
齊天依舊死死地盯著眼前的一切,他的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隻有那赤紅的眼眸,在緩緩地、一寸寸地掃過這片熟悉的、卻又陌生到令他心膽俱裂的故土。
我站在他身邊,感受著他身體傳來的、那幾乎要毀滅一切的劇烈震顫,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所有的安慰,在此刻,都顯得如此蒼白和可笑。
家園已成墳場。
兄弟皆為枯骨。
榮耀……早已被背叛和鮮血浸透,埋葬在這片慘白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