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天架著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撞”向了那片被巨石和泥土掩埋了近半的漆黑洞口。
沒有預想中的阻礙,就在我們靠近的瞬間,那看似堅實的坍塌物表麵,仿佛水波般蕩漾了一下,一股微弱但純粹的空間波動將我們包裹。
是花果山自身殘存的禁製,或者說,是齊天這位昔日主人歸來的氣息,自動開啟了這條通往過去的路徑。
眼前一暗,隨即又亮了起來。
並非自然的光線,而是齊天隨手一揮,幾團溫暖卻不刺眼的金色光球便懸浮在我們四周,驅散了洞內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和陰冷,將這片塵封了不知多少歲月的慘烈景象,毫無保留地呈現在我眼前。
光線所及之處,依舊是……白骨。
與外麵山頂相對“集中”的骨骸不同,洞內的景象更為破碎,更為淩亂。骸骨不再完整,更多的是碎片,是粉末,與倒塌的石柱、碎裂的石桌石椅、以及各種早已腐朽或鏽蝕的兵器、器皿殘骸混雜在一起,鋪滿了腳下每一寸地麵。
我們幾乎是踩在骨頭上往前走。每一步落下,都伴隨著“哢嚓”、“噗嗤”的聲響,那是骨頭在腳下碎裂、化作齏粉的聲音。這聲音連綿不絕,像惡毒的詛咒,又像無聲的哭泣,鑽進耳朵,敲打在心上。
越往裡走,我的心就越沉。
從這些骸骨散落的姿態和位置,依稀能分辨出,有些是蜷縮在角落裡,似乎想尋求最後的庇護;有些是撲倒在通往內洞的通道口,仿佛在試圖阻攔什麼;更多的是保持著向前撲擊或格擋的姿態,與那些同樣鏽蝕斷裂的兵器倒在一起。
可以想象,當年那場背叛降臨得有多麼突然和殘酷。
這些忠誠的猴族子民,在自家大王不在的時候,迎來了他們曾經敬若神明的“大聖”兄弟。他們或許最初是欣喜,是疑惑,但很快,就化為了驚恐和絕望。
刀劍加身,神通碾壓。
他們到死可能都想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大王的兄弟們,會對他們舉起屠刀?為什麼往日的歡聲笑語,會變成今日的血流成河?他們的大王,那個頂天立地、戰天鬥地的齊天大聖,在哪裡?為什麼沒有回來救他們?
或許,在生命最後的時刻,除了恐懼和不解,還有一絲……對被他們視若神明的、卻未能保護他們的大王的……怨懟?
一想到此,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憤怒,混雜著對齊天無邊的心疼,猛地攥緊了我的心臟,幾乎讓我窒息。
我對蛟魔王、禺狨王那些叛徒的恨意,達到了頂點。這種背後捅刀子的行徑,比天庭正麵的鎮壓,更加令人不齒,更加惡毒千萬倍!
我側頭看向齊天。
他此刻,卻並沒有流露出太多負麵情緒。臉上甚至帶著一種……近乎亢奮的、介紹自家寶貝的笑容。
“看!小子!”
他伸手指著洞壁一側,那裡鑲嵌著幾顆早已失去光澤、蒙著厚厚灰塵的夜明珠,旁邊還掛著一副巨大的、不知名猛獸的頭骨,隻是那頭骨如今隻剩下半邊,另外半邊像是被什麼利刃整齊地削掉了,斷麵焦黑。
“這是俺老孫當年宰了為禍一方的黑風怪,那家夥皮糙肉厚,費了俺老孫好一番手腳!這頭骨是他身上最硬的一塊,俺老孫瞧著威風,就掛這兒了!怎麼樣,氣派吧?”
他的聲音刻意拔高,帶著一種誇張的歡快,仿佛我們不是走在同族的屍骨之上,而是來參觀他精心布置的洞府。
我沒說話,隻是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殘破的頭骨,那蒙塵的明珠,都在無聲地訴說著歲月的無情和那場劫難的徹底。
他又指向另一處,那裡有一個倒塌的石架,上麵散落著一些碎裂的玉瓶和陶罐,地上還灑落著一些早已乾涸變色、看不出原貌的汙漬。
“瞧見沒?這兒以前是放酒的地方!都是各路妖王、龍王送來的好酒!嘿嘿,那幫家夥,以前見了俺老孫,哪個不是點頭哈腰,上趕著巴結!”
他喋喋不休,像個熱情過度的主人,不斷地向我介紹著:
“那塊石屏風,看見沒?雖然現在裂成了八瓣,當初可是青丘狐族送的,上麵刻著俺老孫第一次打上天宮的景象呢!嘖嘖,可惜了……”
“那邊,對,就是那堆爛木頭,以前是俺老孫的休閒座!東海沉香木!坐著可舒服了!現在……嘿……”
“還有頂上,以前掛著好多藤蔓,結著會發光的果子,晚上不用點燈,亮堂堂的……”
他的話語密集而快速,肢體動作也豐富起來,時而揮舞手臂,時而指點江山,試圖用語言重新構建出往昔的繁華與熱鬨。
然而,他介紹的所有物件,無一例外,都是殘破的,毀壞的,蒙塵的,或者乾脆隻剩下一堆依稀可辨的殘骸。燒焦的痕跡,利器劈砍的缺口,巨大力量衝擊造成的粉碎……這些痕跡,與他口中那“威風”、“氣派”、“舒服”的描述,形成了無比尖銳、無比刺耳的對比。
他仿佛看不見那些遍布視野的白骨,看不見那些觸目驚心的破壞痕跡,隻是固執地、甚至有些笨拙地,向我這個“家人”,展示著他記憶裡那個最好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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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目光,幾次不經意地掃過他的側臉。
在那強裝的、眉飛色舞的興奮之下,在他那刻意提高的聲調掩蓋中,我敏銳地捕捉到,在他那金色的、因為“回光返照”而異常明亮的眼窩深處,有那麼一絲極力壓抑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瀅光。
那是水光。
是哪怕用再大的力氣去笑,去說,去掩飾,也無法完全逼退的、源自靈魂最深處的悲慟。
但我沒有戳破。
我不能。
他需要這場表演,需要這個夢。哪怕這個夢是建立在如此殘酷的現實之上,哪怕這個夢裡每一寸都浸透著同族的鮮血。
這是他最後的精神寄托,是他在這人間,最後能抓住的、與“家”有關的一點點溫暖幻影。
我就這樣,沉默地,被他架著,一步一步,踩在咯吱作響的骨粉和碎石上,聽著他近乎聒噪的介紹,配合著他,朝著洞穴深處走去。
這條路,仿佛格外漫長。
周圍的景象,像是一幅幅定格的地獄畫卷,不斷衝擊著我的感官。
而齊天那強裝歡快的聲音,則像是一把鈍刀子,在我心上來回切割。
我幾乎能感受到他那看似堅實的臂膀下,靈魂正在如何地顫抖、泣血。
我終於,切切實實地明白了。
明白了他那看似玩世不恭、痞氣十足的外表下,究竟隱藏著多麼巨大的苦楚,多麼深沉的恨意。
這種仇恨,這種痛苦,早已超越了尋常的界限。它不是那種可以被時間衝淡,或者被彆人幾句安慰就能暫時放下的情緒。它是烙印在靈魂深處的詛咒,是日夜焚燒五臟六腑的毒火。
如果換做是我,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恐怕也會像他一樣,不顧一切,哪怕明知是死,也要去找楊戩算賬。這已經不是理智可以約束的行為,這是一種本能,一種被逼到絕境後的、唯一能證明自己還“存在”的方式。
他的痛苦,我無法感同身受,但我此刻,就在他身邊,清晰地感知著那沉重到足以壓垮星辰的分量。
我的牙關,又不自覺地緊緊咬住,口腔裡彌漫開一股濃鬱的血腥味,那是之前內腑受創留下的,也是我此刻因為極致的憤怒和無力而咬破了自己口腔內壁。
楊戩!!!
這個名字,像是一根燒紅的鐵釺,狠狠燙在我的靈魂上。
他所做的一切,所謂的“實驗”,所謂的“控製”,所帶來的傷害,遠不止於肉體和力量上的剝奪,更是對這種最純粹的情感和羈絆的、最殘忍的踐踏!
就在這無儘的悲憤和心碎中,我們終於穿過了曲折的通道,來到了一個異常開闊的空間。
這裡,應該就是水簾洞的核心——大廳。
光線在這裡似乎都顯得空曠了些。大廳極為寬廣,穹頂高聳,隱約能看到一些鐘乳石般的天然結構,但大多也都斷裂、倒塌了。四周的石壁上,原本似乎有著大量的壁畫和雕刻,如今也隻剩下斑駁的痕跡和深深的鑿砍、火燒的印記。
大廳中央,原本應該擺放著議事或聚會的石桌石椅,如今也隻剩下一堆巨大的亂石,以及從亂石縫隙中伸出的、無數慘白的臂骨和腿骨。
這裡,同樣是屍骨遍地,雜亂無章。
但比起通道,這裡的骸骨似乎更多集中在中央區域,仿佛當年在這裡,發生過一場最為激烈的、也是最後的抵抗。
齊天那喋喋不休的介紹聲,戛然而止。
他就這樣架著我,停在了大廳的入口處,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他臉上那強裝出來的、亢奮的笑容,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空茫的平靜。隻有那雙金色的眸子,像是兩台最精密的掃描儀器,緩緩地、一寸寸地掃過這偌大的、死寂的、布滿創傷的大廳。
他不再說話。
隻是靜靜地看著。
目光掠過那堆積如山的亂石,仿佛能穿透時光,看到曾經擺放在那裡的、象征著兄弟情義和山寨秩序的桌椅。
目光掠過四周斑駁的牆壁,仿佛能看到上麵曾經繪製著的、記錄著一次次勝利和歡慶場麵的鮮豔壁畫。
目光掠過穹頂,仿佛能聽到那裡曾經回蕩著的、猴子猴孫們無憂無慮的嬉鬨聲、劃拳聲、吹噓自己大王偉績的喧嘩聲。
他的身體,不再有那些誇張的肢體動作,變得異常安靜。
隻有架著我的那條手臂,肌肉在不自覺地微微繃緊,顯露出他內心絕非表麵這般平靜。
他在想象。
想象著這裡曾經的模樣。
那該是多麼熱鬨?觥籌交錯,聲震屋瓦,群妖來朝,萬猴歡騰。
那該是多麼快活?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無法無天,逍遙自在。
那該是多麼無憂無慮?仿佛天地之間,再無束縛,再無煩惱,隻有永恒的、屬於花果山的、屬於齊天大聖的狂歡。
我看著他專注而空茫的側影,試圖跟隨他的思緒,去構想那片我從未見過的繁華盛景。
但我想象不出。
眼前的慘狀,那無處不在的白骨,那觸目驚心的破壞痕跡,像是一道無法逾越的屏障,死死擋住了所有關於“美好”的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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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構想的,隻有繁華落儘後的死寂,隻有歡聲笑語被慘叫聲取代的恐怖,隻有忠誠和信任被背叛的刀刃徹底撕碎的絕望。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我們兩人,像兩尊沉默的雕像,立在曾經的樂園、如今的墳場入口。
許久,許久。
久到我幾乎以為齊天是不是站著睡著了,或者那“回光返照”的效力已經過去。
他才極其緩慢地,幾不可聞地,呼出了一口綿長的、帶著無儘疲憊和某種釋然般的氣息。
他……回過神來了。
從那個由記憶碎片和強烈執念構築的、短暫而虛假的過去中,回到了這冰冷刺骨的現實。
他側過頭,用眼角的餘光掃了我一下,臉上又努力扯出那種熟悉的、帶著點痞氣的笑容,隻是這笑容像是刻在石膏上,僵硬而脆弱。
“怎麼樣,小子?”
他開口,聲音刻意拔高,試圖找回剛才那種“介紹自家寶貝”的調調,但尾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這地方……不賴吧?牛逼吧!大氣吧!哈哈!”
他乾笑了兩聲,像是在給自己鼓勁,又像是在對抗這四周無聲的壓力。
“俺老孫就是喜歡氣派的東西!你看看,自從你當初從山南省那破林子裡把俺老孫弄出去,就跟你擠在那屁大點的谘詢室裡!又小又麻煩!轉個身都怕碰著東西!”
他開始“數落”起來,手指在空中虛點著,仿佛在曆數我的“罪狀”,“天天還得聽黑疫使那禿驢放些鬼哭狼嚎、折磨至極的音樂!飯菜也就是勉強糊口,清湯寡水的,連點像樣的油腥都少見,更彆提什麼龍肝鳳髓、珍饈美味了!”
他越說越“來勁”,似乎找到了一個可以暫時逃避眼前現實的宣泄口:
“雖說後來搬到了陳九那小子安排的小院子,地方是大了點,可之前受的罪可不能忘了!俺老孫跟著你們,可是吃了多少苦頭?!啊?”
他說完,自己先嘿嘿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在空曠的大廳裡回蕩,撞在冰冷的石壁和累累白骨上,顯得格外空洞和刺耳。他笑罵了一句:“狗日的小子,摳摳搜搜的!”
我知道他在乾什麼。他在用這種插科打諢的方式,試圖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試圖用對“過去艱苦”的抱怨,來掩蓋眼前這真正殘酷到令人窒息的“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