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再多言,簡短地又說了兩句鼓舞士氣的話,便在青冥及眾將領的恭送下,化作流光離去。
將長冥軍營地上空那略顯“規範”的熱烈氣氛,拋在了身後。
最後的目的地——護幽軍駐地。
這裡的氣氛,最為複雜。
護幽軍剛剛經曆了主帥更迭。
赤燎“舊傷突發,閉關療養”,由久已賦閒的前任地府兵馬大元帥鎮獄臨時接掌兵符。這個消息來得突然,許多中下層將領和士兵心中都充滿了疑慮和不安。
赤燎在護幽軍中威望極高,深受愛戴,他的“突然倒下”,難免讓人浮想聯翩。但鎮獄畢竟是名義上的地府軍方最高領袖,資曆極老,且接手後行事沉穩,並未大肆更張,隻是嚴格按照上級也就是我)的指令進行調動和準備,倒也暫時穩住了局麵。
營寨中彌漫著一種壓抑的躁動和淡淡的迷茫。士兵們依舊在整備,但交談聲低而雜亂,眼神中少了其他幾軍那種或狂熱、或認命、或規範下的激動,多了幾分猜疑和憂慮。
我降臨時,鎮獄正在校場邊,親自檢查一批剛運到的、用於“洞口內部封印”的特殊符籙和法器。他身材高大,雖已“榮養”好幾年,但骨架依然寬闊,穿著一身略顯陳舊、卻洗刷得乾乾淨淨的玄黑色元帥重鎧,沒有戴頭盔,花白的頭發在腦後簡單束起,麵容方正,皺紋深刻如同刀刻,一雙眼睛並不特彆明亮,卻沉澱著曆經無數風浪後的滄桑與平靜。
看到我出現,他並沒有像其他幾位大帥那樣表現出過多的驚訝或激動,隻是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對旁邊吩咐了幾句,然後拍了拍手上的灰塵,不疾不徐地走到我麵前,抱拳,躬身,行了一個標準卻並不顯得卑微的軍禮。
“老臣鎮獄,參見陛下。”聲音平穩,略帶沙啞,如同磨損過的皮革。
周圍的將領和士兵們這才反應過來,慌忙跪倒一片。
“鎮獄大元帥請起,諸位平身。”我上前一步,伸手虛扶,這次,我實實在在地托住了他的小臂,將他扶起。
這個動作讓我微微一愣。鎮獄的手臂很穩,肌肉並不特彆賁張,卻蘊含著一種長久鍛煉留下的、內斂的力量感。更讓我注意的是他的眼神,平靜,坦然,甚至帶著一絲……淡淡的、了然的溫和。
“陛下親臨,老臣有失遠迎。”鎮獄順勢站直,目光平和地看著我。
“是朕來得突兀。”我笑了笑,與他並肩朝著相對安靜的營帳方向走去,揮退了試圖跟上來的親衛和將領,“隻是……有些話,想與大元帥聊聊。”
鎮獄點點頭,沒有多問。
我們走到一座空置的、原本用於堆放雜物的帳篷旁,這裡遠離主要通道,相對安靜。
我停下腳步,轉身看向他。昏黃的冥日光線下,他臉上的皺紋顯得更加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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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獄,”我直接喚他的名字,省略了官銜,“朕將你從府中請出,臨時調來執掌護幽軍,心中……可有疑慮?或者說,怨恨?”
我的問題很直接,甚至有些尖銳。
鎮獄聞言,臉上並沒有露出意外的神色,反而緩緩地搖了搖頭,那深邃的眼中泛起一絲複雜的感慨。
“陛下,”他開口,聲音依舊平穩,“老臣……沒有疑慮,更無怨恨。”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又像是在回憶。
“當年,陛下於地府初定、百廢待興之際,重整朝綱,肅清積弊。老臣身為地府名義上的兵馬大元帥,確實……在一些重要將領的舉薦、一些軍資的調配,甚至在一些……派係的平衡上,私心甚重,亦不乏結黨營私、鞏固權位之舉。”
他坦然地承認著自己過往的不堪,語氣中沒有辯解,隻有陳述事實般的平靜。
“陛下當時,完全有理由,也有能力,將老臣一擼到底,甚至尋個由頭,讓老臣魂飛魄散,亦非難事。”鎮獄看著我,目光清澈,“但陛下沒有。”
“陛下給了老臣體麵。在朝堂之上,並未直接駁斥老臣,讓老臣顏麵掃地。事後,也隻是逐步收回了實際的兵權,交由厲魄將軍等真正有能力、且忠於陛下的將領執掌。而老臣這‘地府兵馬大元帥’的頭銜……陛下卻從未下旨褫奪。”
他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中並無怨懟,反而有一絲釋然。
“不僅如此,陛下還準老臣‘榮養’。府邸依舊,俸祿照發,一應待遇,未曾有半分苛刻。甚至,逢年過節,宮中還有賞賜下來。讓老臣這個失了勢、犯了錯的老朽,得以安度殘年,保有最後的尊嚴。”
鎮獄說到這裡,對我拱了拱手,那是一個很鄭重的動作。
“陛下對老臣,可謂仁至義儘。老臣心中,唯有感激。”
他的話很樸實,沒有華麗的辭藻,但那份曆經世事沉澱下來的真誠,卻比青冥那些激動人心的表態,更讓人覺得沉重。
我看著他,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當初留他體麵,固然有穩定舊部人心、顯示新朝氣度的考慮,但更多的,或許隻是覺得這樣一個失了牙的老虎,無需再浪費精力去踩上一腳。所謂的“仁至義儘”,更多是政治上的計算和冷漠的寬容。
“彆這麼說,”我移開目光,望向營寨中那些依舊帶著疑慮忙碌的士兵,語氣有些複雜,“你這麼說,朕反倒覺得……有些對不住你。”
“哈哈……”鎮獄忽然笑了起來,笑聲爽朗,衝淡了之前略顯沉重的氣氛,也讓我微微一愣。這位以嚴肅古板著稱的老帥,竟也會如此大笑?
“陛下不必如此。”鎮獄止住笑,臉上卻依舊帶著輕鬆的神色,“老臣昨日接到夜梟大人傳令,說要老臣臨時接掌護幽軍,執行一項絕密重任時……老臣心中,便暗自有了些猜測。”
他看著我,目光坦然:“老實說,老臣沒有怕。非但不怕,反而……有些激動。”
“激動?”我皺眉,不解。
“是啊,激動。”鎮獄點頭,笑容收斂,眼神變得深遠,“陛下,您知道嗎?老臣最怕的,不是被剝奪權力,不是被冷落,甚至不是死亡。”
“老臣最怕的,是就那樣一直‘榮養’下去。在寬敞卻冷清的府邸裡,一日複一日,看著頭上這項‘地府兵馬大元帥’的頭銜,卻感覺自己像個……像個擺在架子上落灰的裝飾,像個早已死去、卻還頂著名號的空殼。”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深切的、屬於軍人的悲哀。
“這個頭銜,是老臣一生征戰,用血、用魂、用無數袍澤的性命換來的。它不應該是個笑話,不應該是個用來安撫舊部的符號,更不應該……被一個早已不配它的老朽,一直頂在頭上,直到魂力自然消散的那一天。”
鎮獄深吸一口氣,聲音變得低沉而有力:
“現在,好了。”
“陛下又想起了老臣,給了老臣任務,給了老臣重新披甲執戈、站在軍隊前麵的機會。哪怕這個任務,很可能……是一條不歸路。”
他看向我,眼中沒有恐懼,隻有一種近乎虔誠的感激和……解脫。
“謝謝您,陛下。”他再次拱手,深深一躬,“謝謝您,給了老臣一個……體麵的死亡方式。讓老臣不至於辱沒了這項‘地府兵馬大元帥’的頭銜。讓老臣可以像一個真正的元帥,像一個真正的軍人那樣,走向終點。”
“這……足夠了。”
他說完了。
帳篷旁一片寂靜。
隻有遠處營寨隱隱傳來的嘈雜,和冥界永不止息的風聲。
我看著眼前這位頭發花白、皺紋深刻、卻將脊梁挺得筆直的老將,看著他眼中那毫無作偽的坦然與感激,心中那早已冰封堅硬的某個角落,似乎被什麼東西,輕輕觸動了一下。
很輕微,但確實存在。
我沉默了很久。
直到鎮獄直起身,重新用那平和的目光看向我,仿佛在等待我最後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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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於開口,聲音有些乾澀:
“鎮獄。”
“老臣在。”
“朕決定了。”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自此戰之後,冥界朝堂的官僚體係中,‘地府兵馬大元帥’這個頭銜……將不再設立新的繼承者。”
“這個頭銜,它所代表的一切榮耀、責任,以及……結局。”
“永遠,隻屬於你。”
“鎮獄,大元帥。”
我將這句話,清晰地、鄭重地,送入了他的耳中。
鎮獄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震動了一下。
他那雙沉澱了無數滄桑的眼睛裡,瞬間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明亮的光芒。那光芒並非對生的渴望,也非對死的恐懼,而是一種……夙願得償、此生無憾的極致光彩。
他臉上的皺紋,似乎都在這一刻舒展開來。
然後,他後退半步,整理了一下身上那略顯陳舊的元帥鎧甲,拍了拍並不存在的灰塵。
接著,他麵向我,緩緩地,深深地,彎下腰去。
不是簡單的躬身,而是一個極其標準、極其鄭重的、屬於軍人的最高禮節。
“鎮獄……”
“謝陛下成全!”
他的聲音洪亮,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顫抖,卻充滿了無比的力量和滿足。
我沒有再說話。
隻是靜靜地看著他保持著那個姿勢,數息之後,才緩緩直起身。
他的臉上,已然恢複了平靜,甚至帶著一種近乎聖潔的肅穆。
我知道,無需再言。
我無法再麵對這位獨自站立在風中、仿佛與身上那副舊鎧甲融為一體、等候著最終使命的老帥。
我沒有再看他,隻是點了點頭。
然後,轉身。
化作一道流光,衝天而起,消失在西北方向晦暗的天際。
沒有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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