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司馬師敗軍之帥,得知二弟有篡逆之心,立即率十萬之師,旌旗獵獵,甲胄鏗鏘,黑沉沉如鐵流倒灌,直壓洛陽城下。
那洛陽四門早已得了司馬昭嚴令,洞開相迎,守城軍士屏息垂首,連大氣也不敢喘。司馬師端坐高頭戰馬之上,金甲映著殘陽,泛出森冷血光。
他雙目雖因淮南文鴦驚夜之創,尚纏素帛,然那挺直如槍的脊背,那無聲彌漫的威煞,卻令這巍巍帝都也為之低伏。馬蹄踏在禦街青石上,聲如悶雷,敲在每一個窺探者的心頭。
司馬府邸,早已是燈火通明,卻靜得可怕。司馬昭於正堂上如坐針氈,案上那盞溫了又溫的醒神湯,早已涼透。他手中緊攥著一方汗巾,額上細密的冷汗擦了又冒,冒了又擦,那身嶄新的紫袍玉帶,竟也掩不住內裡的微微戰栗。龍袍玉璽之事,已如利刃懸頂!長子司馬炎侍立一旁,亦是麵沉如水,掌心捏著冷汗。
“父親,”司馬炎低聲道,聲音繃得極緊,“伯父大軍已入城,直奔府邸而來。其勢洶洶,恐難善了。”
司馬昭喉頭滾動,艱難地咽了口唾沫,隻覺一股寒氣自腳底直衝頂門:“炎兒…他手握重兵,淮南雖有小挫,根基未損…若以僭越之罪相逼,我…我父子恐死無葬身之地矣!”話音未落,庭外已傳來沉重而迅疾的腳步聲,甲葉鏗鏘,如同催命符。
“子上何在?”一聲斷喝,如金石交擊,帶著戰場歸來的血腥與不容置疑的威權。金甲未卸的司馬師已大踏步闖入正堂,身後親衛如狼似虎,煞氣逼人。那蒙著素帛的雙目仿佛仍能射出利箭,直刺司馬昭心窩。
司馬昭慌忙離席,趨步向前,深深一揖到底,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弟…...弟在此!恭迎兄長大勝凱旋!鞍馬勞頓,還請兄長速速安歇…...”
“安歇?”司馬師一聲冷笑,打斷司馬昭,徑直走到主位坐下,手掌重重拍在案幾上,震得杯盞亂跳,“本督在外浴血鏖戰,掃蕩叛逆,爾等在洛陽做得好大事業!龍袍玉璽?哼!莫非是嫌孤這雙眼目盲,便以為可欺天乎?”
他猛地抬手,指向司馬昭,那裹著素帛的“目光”銳利如刀鋒,“說!那龍袍,為誰而製?玉璽,又欲為誰所用?是汝司馬昭,還是汝子司馬炎?亦或是汝父子共謀?!”
字字如錘,砸得司馬昭魂飛魄散,雙膝一軟,幾乎跪倒。他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一時竟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道清婉的女聲自側門傳來:“伯公安息雷霆之怒。”隻見劉晴身著淡雅宮裝,手捧一個青玉酒壺,蓮步輕移,嫋嫋娜娜步入堂中。
她神色恭謹,舉止從容,仿佛堂中這劍拔弩張的殺氣與她無關。她先是對司馬師盈盈一拜,又轉向司馬昭,聲音柔而不弱:“翁主聞大都督凱旋,喜不自勝,早已命人備下解乏佳釀。此酒名‘憶前情’,乃兒媳親手以古法秘釀,取昆侖雪水、百年窖藏為基,佐以數味稀世藥材,最能安神定魄,撫慰舊創,尤對…...目疾大有裨益。”
劉晴說著,已將手中玉壺輕輕放在司馬師案前。那壺身通透溫潤,內中琥珀色的酒液微微蕩漾,一股難以言喻的奇香瞬間彌漫開來,清冽中帶著一絲奇異的甘醇,仿佛能勾動人心底最深的記憶與渴念。這異香似有魔力,竟讓堂中緊繃的氣氛為之一滯。
司馬師鼻翼微動,雖目不能視,那奇香卻如活物般直鑽心脾,胸中因怒意激蕩的鬱氣似乎真的被這香氣舒緩了一絲。他緊繃的麵容稍霽,冷哼一聲,卻未再厲聲叱罵。
司馬炎何等機敏,見此情景,立刻順勢跪倒,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與孺慕:“伯父明鑒!侄兒與父親,日夜憂心伯父淮南勞苦,更掛念伯父貴體安康!那龍袍玉璽之事,實乃天大誤會!侄兒敢對天起誓,那龍袍,正是家父念及伯父功蓋寰宇,德被蒼生,命宮中巧匠日夜趕製,欲待伯父班師之日,獻於伯父登臨九五之賀禮!至於玉璽,更是仿製宮中式樣,隻為配那龍袍規製,絕無二心!此心此意,天地可表,日月可鑒!”他言辭懇切,情真意摯,邊說邊重重叩首。
司馬昭如夢初醒,連忙附和:“是極是極!兄長!大都督!弟絕無二心!一切皆為兄長籌謀!炎兒所言,句句是實啊!”他額頭冷汗涔涔,伏地不起。
司馬師端坐主位,沉默著。堂中死寂,唯有那“憶前情”的酒香絲絲縷縷,縈繞不散。過了半晌,他那緊繃的嘴角似乎扯動了一下,不知是信了,還是不屑。他緩緩抬手,指了指案上的酒壺。
侍立一旁的親衛會意,立刻取過一隻晶瑩的琉璃盞,小心斟滿,又取銀針試之。那酒液在盞中流轉,色澤愈發醇厚,異香更濃。
劉晴適時再拜,聲音溫婉如春風拂柳:“此酒性溫而力厚,請大都督淺酌慢飲,細細體味。兒媳聽聞,昔年舊事如煙,然情深之處,點滴在心。此酒或能引動靈犀,撫平心海波瀾,於都督目力恢複,大有裨益。”她的話語輕柔,卻字字如羽毛,搔在司馬師心頭那隱秘的創口與野望之上。
司馬師終於伸出手,摸索著端起那琉璃盞。指尖觸及微涼的盞壁,他稍作停頓,仿佛在感受那酒液的脈動,隨即,仰頭將那盞中琥珀瓊漿一飲而儘!
酒液初入喉,暖流如春水化冰,連日征塵與震怒帶來的疲憊竟被奇異地驅散。司馬師緊鎖的眉頭舒展,一聲極輕的喟歎逸出唇邊。然這暖意僅存刹那!
一股灼熱並非起於腹,而是猛地自腦海深處炸開!眼前無儘的黑暗並非素帛所致——那素帛仿佛瞬間被無形的力量撕裂!
“殺——!”
一聲裂帛般的斷喝,裹挾著千軍萬馬的咆哮,毫無征兆地在他顱腔內炸響!不是幻聽,是比戰場更真切的轟鳴!眼前不再是堂內燭火,而是淮南壽春城下無邊血火的煉獄!
文鴦!是文鴦!那煞神般的麵容無比清晰,眼中燃燒著焚儘一切的複仇烈焰!長槍如毒龍出洞,帶著刺耳的破空尖嘯,直取自己咽喉!寒光撲麵,死亡氣息冰冷刺骨!
“呃!”司馬師渾身劇震,悶哼一聲,手中琉璃盞“當啷”墜地粉碎!
“大都督納命來——!”文鴦的咆哮仿佛就在耳邊炸響!緊接著,是文鴛那雌豹般的清叱,馬蹄踏碎大地的轟鳴,無數刀光劍影如狂濤怒浪般從四麵八方席卷而來!那曾在淮南驚得他肝膽俱裂的夜襲,那如附骨之疽纏繞不去的死亡陰影,竟被這一盞酒徹底喚醒,百倍千倍地清晰、狂暴、無可阻擋地碾壓過來!
“呃啊——!”
司馬師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淒厲慘嚎!他並非捂腹,而是猛地雙手死死捂住纏著素帛的雙眼,仿佛要阻擋那血火地獄的景象!身體如遭萬鈞重擊,從座位上彈起,又重重向後跌撞在椅背,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金甲下的身軀篩糠般劇烈顫抖,冷汗瞬間浸透重衣!
“眼睛…...不…文鴦!文鴦來了!鐵騎!鐵騎踏營!”他嘶吼著,聲音扭曲變形,充滿了無法言喻的驚怖與絕望。那曾經令天下震恐的梟雄之氣,此刻蕩然無存,隻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懼在瘋狂啃噬!指縫間,素帛被額上涔涔冷汗浸濕,更因他劇烈的顫抖而滑落幾分,露出其下因極度恐懼而劇烈收縮、失焦的瞳孔——那裡麵映出的,隻有血與火的噩夢!
“兄長!”“大都督!”
堂中大亂!司馬昭驚駭欲絕,連滾帶爬撲上。司馬炎亦麵無人色,急步上前。親衛刀劍出鞘,寒光閃爍,驚疑目光再次射向劉晴。
劉晴麵上恰到好處地浮現出驚惶,急聲道:“快扶大都督回房!速傳太醫!”眼神深處卻是一抹冰冷的了然——酒引心魔,魔噬肝膽!
太醫令吉平倉惶趕來,搭上司馬師劇烈顫抖、冷汗淋漓的手腕,隻覺脈象狂亂如驚弓之鳥,又似油儘之燈,虛浮散亂至極。再看司馬師麵色,灰敗如金紙,雙目雖被素帛遮擋,但那驚魂未定的恐懼氣息彌漫周身。
“都督…...此乃驚懼攻心,神魂震蕩!心膽俱裂之兆!非…...非藥石所能速效啊!”吉平聲音發顫,伏地不敢抬頭。
司馬師喘息如破風箱,胸膛劇烈起伏。那幻覺中的金戈鐵馬、文鴦索命之聲雖漸退去,留下的卻是無邊無際的冰冷後怕與英雄氣短的虛弱。他掙紮著,死死抓住撲到身前的司馬昭的手臂,五指如鐵箍,指甲幾乎嵌進皮肉,聲音嘶啞斷續,帶著從未有過的脆弱與急迫:
“子…子上…兄…兄不行了…”一口濁氣堵在喉頭,他劇烈咳嗽起來,好半晌才續上,“淮南…淮南劉忠…文鴦…文鴛…皆…豺狼虎豹!其勢已成…不可…不可輕攖其鋒…魏室江山…司馬家…基業…”他喘得如同溺水之人,渾濁的淚水混著冷汗,從素帛邊緣蜿蜒流下,“托付…托付於你了!定…定要…定要…守…守住...善待羊夫人和她腹中的孩兒......”
每一個字都耗儘他殘存的氣力,帶著英雄末路的悲涼與無儘的不甘。話音未落,他身體猛地一挺,一大口暗紅的淤血狂噴而出,濺了司馬昭滿身滿臉!隨即,沉重的頭顱徹底歪倒,陷入一片死寂的昏迷。隻有胸膛微弱到幾乎不可察的起伏,證明那曾經攪動天下的梟雄,尚未徹底熄滅。
“兄長——!”司馬昭抱著司馬師漸漸冰冷的身軀,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嚎。這哭嚎中,驚懼、悲痛、茫然、以及那猝然壓頂的千鈞重擔交織在一起,震得燭火搖曳,滿堂死寂。
司馬炎扶著父親,望著伯父那梟雄氣概儘喪、隻剩灰敗死氣的臉,再看向伏屍慟哭的父親,最後目光掠過垂首肅立、臉色“蒼白”的劉晴。方才那“龍袍為賀禮”的辯解,此刻聽來,字字如冰,寒意徹骨。他握緊了劍柄,指節慘白。
‘那杯‘憶前情’,哪裡是酒?分明是引動心魔、碎人肝膽的穿腸毒藥!’這念頭如毒蛇噬心。這看似柔弱的弟媳劉晴,心機之深,竟至於斯!父親與自己,不過是她掌中撥弄的棋子罷了。
三日後,大都督司馬師,這位曾令魏室震顫、權傾天下的梟雄,在驚懼交加、心膽俱裂的煎熬中,於洛陽府邸溘然長逝。至死,那素帛下的雙眼,再未睜開,亦再未映照過這紛擾的塵世。留下的,隻有一句血淚交迸的托孤遺言,和一個風雨飄搖、殺機四伏的危局。
正是:金甲未寒魂先驚,玉盞勾來索命聲。文鴦斷喝碎虎膽,鐵騎幻影破雄兵。托孤語切血淚凝,霸業轉頭萬事空。誰言沙場刀劍險?一盞鴆酒泯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