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呼嘯,卷起地上的枯草與塵土,刮在人臉上如同刀割。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複雜的氣味——馬匹的腥臊、燃燒的煤炭、硝石的微澀、皮革的油膩以及大量士兵聚集所特有的汗味,這一切混合在一起,構成了邊軍大營獨有的、粗礪而充滿力量的氣息。
這與紫禁城內精致的熏香、溫暖的殿閣、無處不在的繁文縟節形成了天壤之彆。
朱由檢緊了緊身上那件並不能完全抵禦塞外寒風的貂裘,深吸了一口這冰冷而“真實”的空氣。他不是在做夢。眼前的一切——旌旗獵獵,營帳連綿,遠處傳來整齊劃一的操練呼喝聲與金鐵交擊聲。
在他身後,三百名頭戴麵具盔,身穿重型劄甲的庫塞特可汗衛士沉默地控著馬,如同一群來自幽冥的雕像。他們絕對忠誠,戰力強悍,是朱由檢此刻唯一能完全信任的貼身武力。
“陛下,請這邊走。”
一個略顯沙啞但中氣十足的聲音在身側響起。袁崇煥,這位在曆史上充滿爭議、此刻卻手握大明最精銳邊軍的薊遼督師,正微微躬身,引著朱由檢向營地深處走去。他穿著一身相對簡樸的棉甲,外罩官袍,風霜在他的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眼神銳利而複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更多的則是久曆疆場的沉穩與自信。
朱由檢微微頷首,目光掃過不遠處的演武場。
那是一片開闊的黃土地,數千名步卒正在進行隊列操練。他們身著相對統一的號服,隊列嚴整,在軍官的號令下,踏步、轉向、舉槍、刺殺,動作雖然算不上完美無瑕,但透著一股久經戰陣的肅殺之氣。士兵們大多麵色黝黑,身形精悍,眼神中帶著邊地軍人特有的堅韌與疲憊。
“袁愛卿治軍嚴謹,將士用命,朕心甚慰。”朱由檢開口,聲音平靜,聽不出太多的情緒。他知道,曆史上袁崇煥治軍極嚴,甚至有“斬帥”之舉,關寧軍的戰鬥力很大程度上來源於此。
袁崇煥臉上露出一絲自得,但口中卻謙遜道:“臣不敢當。邊軍將士,守土有責,操練乃是本分。隻是苦寒之地,糧餉軍械多有不足,將士們能維持士氣,全賴陛下天威與朝廷恩養。”他這話半是謙虛,半是訴苦,也是邊鎮大將的常態。
朱由檢不置可否,他此行的目的,除了穩定軍心、展示皇權,更重要的是親眼評估這支軍隊的真實戰力,以及這位薊遼督師的忠誠與能力。他需要一支能打硬仗的軍隊,來應對即將到來的京師之圍,甚至改變未來的走向。
目光流轉,朱由檢的視線越過步卒方陣,落在了一片相對安靜的區域。那裡拴著許多高頭大馬,一些老兵正在忙碌著刷洗馬匹、檢查馬具、喂食草料。戰馬是騎兵的生命,尤其是對於以騎兵聞名的關寧軍而言,馬政更是重中之重。
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朝著馬廄區域走去。袁崇煥見狀,立刻跟上,同時揮手示意周圍的親兵不要過於靠近,以免驚擾了皇帝的興致。
朱由檢停在了一匹格外神駿的黑色戰馬前。這匹馬體格高大,肌肉線條流暢,皮毛油光水滑,顯然受到了極好的照料。一個須發花白、穿著破舊皮襖的老兵正拿著一把刷子,仔細地梳理著馬鬃,動作輕柔而專注,仿佛在對待自己的孩子。
老兵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並未注意到身後何時多了幾位“大人物”,直到朱由檢的聲音響起。
“老人家,這匹馬,神駿非凡啊。”朱由檢的聲音帶著一絲欣賞。
那老兵聞聲,嚇了一跳,手裡的刷子差點掉在地上。他猛地轉過身,看到一身明黃便服、氣度不凡的朱由檢,以及旁邊那位他隻敢遠遠仰望的薊遼督師袁崇煥,頓時有些手足無措。他以為是哪位將軍或者大官,連忙躬身行禮,聲音有些發顫:“小…小人參見大人!這…這馬是小人負責照料的‘黑風’,它…它確實是匹好馬。”
朱由檢看著老兵局促不安的樣子,心中微動。他想起了自己前世總是高高在上,不苟言笑,與底層士兵的距離遙遠。或許,可以從改變這種形象開始。
他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繼續問道:“養得如此精心,可見老人家是用了心的。朕看它膘肥體壯,眼神清亮,想必在戰場上也是一員猛將吧?”
“朕?!”
這兩個字如同晴天霹靂,瞬間劈中了老兵!他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向眼前這位年輕的“大人”。雖然天子遠在京城,但“朕”這個稱呼,普天之下,隻有一人能用!再聯想到旁邊畢恭畢敬、大氣不敢出的袁督師……
趙老根,這名在遼東邊牆打了半輩子仗的老兵,此刻隻覺得天旋地轉,魂飛魄散!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一個喂馬的老卒,竟然能見到當今的天子!而且,天子竟然還主動和他說話!
短暫的呆滯之後,是排山倒海般的恐懼。天子之威,豈是他們這等草民能夠承受的?萬一剛才有什麼失儀之處,萬一哪句話說得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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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撲通!”一聲悶響。
趙老根雙膝一軟,重重地跪了下去,額頭狠狠地磕在冰冷泥濘的地上,發出“咚咚”的聲響。他甚至顧不上地麵的肮臟與刺骨的寒意,隻是用儘全身力氣,嘶啞地喊道:“陛…陛下!小人該死!小人有眼無珠,衝撞了聖駕!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啊!”
他一邊喊,一邊拚命地磕頭,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表達他內心的惶恐與敬畏。泥水濺到了他的臉上、胡須上,但他渾然不覺,隻是語無倫次地重複著“饒命”。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周圍的氣氛瞬間凝固。袁崇煥也是一驚,他沒想到皇帝會如此“平易近人”地直接與一個老卒交談,更沒想到這老兵反應如此激烈。眼看老兵磕得頭破血流,再這樣下去恐怕要出事,他連忙上前一步,躬身對朱由檢道:“陛下,請息雷霆之怒。趙老根乃是軍中老卒,世代忠良,隻是驟睹天顏,驚懼失措,絕無半分不敬之心。還請陛下寬宥。”
他的聲音沉穩有力,既為老兵求情,也巧妙地將老兵的失態歸因於對皇帝的敬畏,無形中維護了軍紀和皇帝的威嚴。
朱由檢看著地上抖如篩糠的老兵,心中也是一陣感慨。這就是皇權的力量,一個自稱,就能讓一個久經沙場的老兵恐懼至此。他本就無意降罪,見袁崇煥出麵,便順勢說道:“袁愛卿言重了,朕並非動怒。隻是見老人家養馬精良,心生讚許罷了。快扶老人家起來,地上涼,莫要凍壞了身子。”
他的語氣溫和,甚至帶著一絲關切。
立刻有袁崇煥身後的親兵上前,小心翼翼地將渾身癱軟、幾乎站立不穩的趙老根攙扶起來。老兵依舊低著頭,大氣不敢出,隻是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眼眶裡已經泛起了淚花,不知是嚇的還是激動。
袁崇煥轉向趙老根,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趙老根,還不謝過陛下隆恩?陛下宅心仁厚,不僅不怪罪你的失儀,反而稱讚你養馬有功,這是天大的恩典!還不快快謝恩!”
趙老根這才如夢初醒,掙紮著又要跪下,被親兵牢牢扶住。他隻能朝著朱由檢的方向,深深地彎下腰,用儘全身力氣喊道:“謝…謝陛下隆恩!謝陛下隆恩!小人…小人粉身碎骨,也難報陛下萬一!”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慶幸和無上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