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過三遍,天色依舊是那種死沉沉的灰蒙,仿佛一塊巨大的、浸透了雨水的破布,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李定國是被一陣粗暴的踢打和軍官尖銳的喝罵聲驚醒的。他猛地睜開眼,睡意還未完全消散,便看到窩棚的草簾被一把掀開,幾縷帶著寒意的晨風灌了進來,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窩棚裡比往日更加擁擠,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汗臭、未乾的尿騷、馬糞的酸腐以及劣質火藥特有的硫磺氣息,熏得人頭暈眼花。與他一同被義父“八大王”張獻忠收養的孫可望大哥,還有劉文秀和艾能奇幾個義兄弟,也大多被這大戰前的最後喧囂給驚擾,正睡眼惺忪、麵帶不耐地各自爬起,胡亂整理著身上那些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東拚西湊的破舊衣甲。
他們這些所謂的“孩兒軍”,不過是十幾二十個與李定國年歲相仿、大多是戰亂中失去父母的孤兒,名義上是義父的親兵,實則平日裡除了跟著老兵操練些粗淺的隊列和刀槍,更多的還是乾些喂馬劈柴、跑腿傳令的雜活。
“都他娘的給老子滾起來!磨磨蹭蹭的,想嘗嘗爺的鞭子是不是?!”帳外,一個滿臉橫肉、腰間彆著一把生鏽牛耳尖刀的隊官,正揮舞著一根浸過油的牛皮長鞭,在地上抽出“啪啪”的脆響,聲嘶力竭地催促著。
李定國不敢怠慢,連忙手腳並用地爬出窩棚。他今年剛滿十一歲,但在這亂世之中,早已見慣了生死,也學會了如何察言觀色以求自保。他今天的差事依舊不重——給營中一個相熟的老兵王麻子帶領的、負責在攻城時呐喊助威、順便往城上拋射些零星箭矢的“偏鋒隊”運送兩捆箭矢和幾小袋用油紙包好的、據說是能引火的火硝。相比起那些即將要扛著梯子、頂著滾木礌石往城牆上衝的“炮灰營”,他的活計確實算得上是“不危險”了。
他抱著那捆並不算太沉重、但箭頭大多已經鏽蝕彎曲的箭矢,穿行在喧囂雜亂、如同巨大螞蟻窩般的起義軍營地裡。到處都是人影晃動,數不清的兵卒正在各級頭目的嗬斥下匆匆整隊。他們手中的兵器五花八門,有的是從官軍手中繳獲的製式腰刀、長槍,更多的則是生鏽的柴刀、削尖的木棍、沉重的釘耙甚至是從農家裡搶來的菜刀。
夥夫營那邊升起了幾縷黑煙,空氣中飄蕩著一股難以名狀的、混合著半生不熟的穀物、野菜以及某種腐臭油脂的味道,讓本就空空如也的肚子更加難受。
“都給老子聽好了!今日務必攻下平陽府!盟主有令,先登城者,賞銀百兩,女人十個!”一個騎在馬上、耀武揚威的小頭目,正揮舞著馬鞭對手下鼓動著。類似的許諾與威嚇,在營地的各個角落此起彼伏。
卯時正,三通沉悶得令人心慌的牛皮鼓聲之後,數十支、上百支淒厲的牛角號如同催命的符咒般在整個大營上空此起彼伏地回蕩起來,仿佛要將人的魂魄都吹散!“攻城!攻城!攻城——!!”無數沙啞、瘋狂的嗓音彙聚成一股足以讓大地都為之顫抖的狂潮。
李定國將箭矢送到王麻子所在的偏鋒隊時,他們正被一群手持刀槍的督戰隊驅趕著,混在更多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人群中,向著遠處那座在晨曦中逐漸清晰起來、如同匍匐黑色巨獸般的平陽府城牆方向,黑壓壓地湧去。他尋了個離戰場稍遠、但視野還算開闊的小土坡,偷偷趴在後麵,既是為了完成隊官交代的“觀察戰況、隨時回報”的任務,也是出於一絲孩童的好奇。
他以前也見過幾次攻城,但從未見過今日這般如同蝗群過境、遮天蔽日的陣仗。黑壓壓的人群如同沒有邊際的黑色潮水,各種顏色、形狀各異的雜亂旗幟在晨風中胡亂招展,幾乎要將整個天空都徹底遮蔽起來。他看到,最前方,無數幾乎是赤手空拳、或者隻拿著木棍、草叉的“新附軍”,如同被無形的巨手驅趕的羊群一般,在後方各營軍官明晃晃的刀槍威逼和督戰隊凶狠無情的皮鞭抽打下,發出意義不明的、充滿了恐懼與絕望的嚎叫,扛著東倒西歪、一碰就散的簡陋梯子、臨時拆下來的破舊門板,朝著那高大堅固的城牆發起了第一波、也是最慘烈的衝擊。
“義父的老營好像沒動……高闖王和王盟主的親兵嫡係,也都在中軍那邊……”李定國小聲嘀咕了一句,他憑借著孩童特有的敏銳,伸長脖子,努力在混亂的人群中分辨著不同營頭的旗幟和動向。
他發現,那些真正裝備稍好、平日裡也更顯驕橫悍勇的“老兄弟”部隊,此刻大多都簇擁在中軍那幾麵最大的帥旗下,或者占據了相對靠後、也更利於保存實力的位置,隻是大聲呐喊助威,並未隨著第一波人潮真正投入到慘烈的攻堅之中。
隻有那些看起來就如同秋後螞蚱、活不長久的“炮灰”,才被毫不留情地驅趕到了最前麵,去消耗城牆上守軍的箭矢、滾木礌石,去填平那深不見底的護城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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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胡思亂想之際,平陽城頭之上,也終於有了激烈的反應!先是幾聲沉悶卻極具穿透力的炮響——那是守軍的虎蹲炮或小型佛郎機在怒吼!黑乎乎的鐵蛋帶著尖銳的呼嘯聲,狠狠砸進城下那些擁擠不堪、幾乎沒有任何防護的“炮灰”人群之中!每一次落下,都必然帶起一片血肉模糊和淒厲的慘叫!隨即,城牆上箭如雨下,無數早已準備好的滾木、礌石更是如同冰雹般從天而降,狠狠傾瀉而下!
城下那些衝在最前麵的“炮灰”們,頓時如同被狂風無情掃過的麥子,成片成片地栽倒!有的被箭矢射穿了喉嚨或眼睛,捂著傷口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響;有的被沉重的滾木砸斷了手腳或腰椎,在地上痛苦地翻滾哀嚎,很快便被後麵湧上的人潮踩踏成泥;更有甚者,試圖攀爬那些剛剛搭上城牆、搖搖晃晃的簡陋梯子,卻被城頭守軍用帶著鐵鉤的長叉竿狠狠推下,從數丈高的城牆上慘叫著摔落,筋斷骨折,眼看是活不成了。
李定國的心不由自主地揪緊了,小臉也變得有些蒼白。他雖已不是第一次見到這般血腥的場麵,但如此大規模、如此直接、如此慘無人道的屠戮,依舊讓他感到一陣陣發自靈魂深處的戰栗與惡心。
他看到一個與他年歲相仿、同樣瘦小枯乾、甚至可能就是前幾天才被從哪個村子裡抓來的半大孩子,剛剛將一架幾乎要散架的短梯奮力搭上城牆,還沒等他爬上兩步,便被一支從城頭垛口後射出的、又快又準的弩箭,悄無聲息地貫穿了稚嫩的胸膛,如同斷了線的破舊風箏般直挺挺地向後倒去,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下方翻滾的人潮之中。
濃烈刺鼻的血腥味、硝煙味、以及皮肉被燒焦後散發出的焦臭味,混合在一起,如同最濃烈的毒藥,隨著晨風在整個戰場上飄蕩,刺激得李定國幾欲當場嘔吐。他不敢再看那些過於直接的慘狀,低頭完成了王麻子交代的、去另一處混亂的戰場邊緣收集些散落在地、尚能使用的箭矢的“雜活”,便如同受驚的兔子般,匆匆跑回了相對安全的後營區域。
他看到王老兵他們所在的偏鋒刀盾隊,正躲在一處臨時挖掘出來的、非常淺陋的土坑裡,不斷地朝著城頭胡亂放箭,但效果似乎並不理想,反而因為位置暴露,引來了城頭守軍幾輪精準的箭矢覆蓋,轉眼間便又有幾人捂著身上汩汩冒血的傷口在痛苦地哀嚎。
“狗日的!這些平陽府的縮頭烏龜!箭射得倒他娘的準!”一個滿臉絡腮胡子、斷了一根手指的老兵狠狠地將手中那張弓弦都快斷了的榆木弓摔在地上,氣急敗壞地用帶著濃重陝西口音的土話咒罵著。
李定國注意到,他們射出去的箭,很多都軟綿綿地釘在城牆厚實的夯土上,或者直接被堅固的城垛彈開了,根本無法對城頭上那些躲在女牆和箭樓之後的守軍造成有效威脅。偶爾有幾支箭幸運地射中了人,也大多因為距離太遠或角度不好,而被對方身上那看起來頗為精良的甲胄擋住,隻爆出幾點無力的火星,反而招來城頭一陣哄笑和更猛烈的還擊。
這攻勢雖然看起來人山人海,鼓角齊鳴,猛烈無比,喊殺聲震天動地,仿佛下一刻就能將平陽城踏平。但李定國憑借著他在這亂世中練就的、如同野獸般的敏銳直覺,總覺得,這喧囂的背後,透著一股子說不出來的……“糊弄”和虛張聲勢的味道。除了那些被迫衝在最前麵、用生命去填平壕溝、消耗守軍箭矢滾木的炮灰是真的在用命去搏那一線渺茫的生機,後麵許多營頭的所謂精銳,包括他義父麾下的一些部隊,似乎都在刻意保存實力,並沒有真正下死力氣去攻堅,更像是在應付盟主王自用的軍令,以及……等待著城內守軍先一步崩潰。
一上午的“猛攻”過去了,城牆之下早已屍積如山,血流成河,那條原本還算寬闊的護城河,幾乎都被攻城士卒的屍體和他們丟棄的簡陋器械填平了一小半。
然而,平陽府那高大厚重的城樓,以及城樓上那麵殘破卻依舊在頑強飄揚的“明”字大旗,依舊在彌漫的硝煙和衝天的血氣中頑強矗立,如同一個沉默的、飽經風霜的巨人,冷冷地注視著城下這些混亂而徒勞的螻蟻。
各營的頭領們似乎也打累了,罵累了,也或許是心疼自家兵馬的損失,攻城的勢頭漸漸緩了下來,隻剩下零星的、不成氣候的騷擾性攻擊,以及遠處傳來的、為爭搶戰死者身上那點可憐的衣甲兵器而爆發的、自己人之間的零星械鬥聲。
李定國蜷縮在一輛被推到陣前、又被守軍的石頭砸壞了輪子、徹底廢棄的破損糧車之後,啃著半塊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又乾又硬、還帶著點難以形容的泥土和血腥味的黑麵餅,茫然地看著遠處那座如同巨獸般匍匐在天地之間的堅固城池,以及城下那片廣闊無垠的、堆滿了死亡與絕望的血色土地。
他不知道這場看不到任何希望的仗還要打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看見平陽城被攻破的那一天。他隻覺得,這亂世,人命比野草還要賤,也比野草更容易被無情地踐踏和毀滅。
而他,還有孫可望大哥、劉文秀、艾能奇他們這些名義上被大人物收養、實則與他一樣朝不保夕的所謂“孩兒軍”,在這場大人們主導的、血腥而又似乎有些荒誕可笑的戰爭遊戲中,又到底算得了什麼呢?或許,也不過是另一種形態的、稍微精良一點的炮灰罷了。隻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輪到他們被驅趕著,去填那永遠也填不滿的城牆。
現在李定國他們才十來歲,必須給收回去好好調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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