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將張家口城外的戰場映照得一片淒紅。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刺鼻的血腥味、刺鼻的硝煙味以及屍體在秋日下開始腐敗的隱約惡臭,混合在一起,令人幾欲作嘔。
昨日那場由數萬罪軍發起的、慘烈無比的攻城戰所留下的遍地屍骸,尚未能得到完全的清理,殘肢斷臂,血肉模糊,在寒風中散發著死亡的氣息,讓那些僥幸存活下來的罪軍心有餘悸,士氣低落到了極點。
劉興祚獨立於臨時搭建的將台之上,寒風吹拂著他那早已斑白、卻依舊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鬢發,他默然注視著眼前這片修羅場。
昨日罪軍的慘重傷亡,固然在一定程度上消耗了城內守軍的部分實力和守城器械,但也讓他更加清楚地認識到,張家口城防之堅固,守軍之凶悍頑強,遠超他最初的預料。那些盤踞城內的流寇、叛將和晉商死硬分子,顯然已是困獸猶鬥,不肯輕易授首。
五省督師盧象升的傳令官再次策馬前來,帶來了督師的慰問和對戰況的詢問。劉興祚隻是簡短地回複:“請回報督師大人,末將已略有計較。明日,末將必不負督師所望,當竭力攻取此城!”他的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夜色漸深,中軍大帳之內,數盞牛油巨燭將帳內照得亮如白晝。劉興祚並未有絲毫歇息的打算,他麵前的帥案之上,攤開的是一張繪製得頗為粗糙的張家口城防輿圖,以及昨日各部將佐彙總上來的戰場情報。他的兩個弟弟,劉興治、劉興賢,以及幾名跟隨他多年的遼東軍心腹將校,皆垂手侍立在側,神情肅穆。
“昨日那些罪軍雖然死傷慘重,卻也並非全無用處。”劉興祚蒼老卻依舊銳利的目光,如同鷹隼般在輿圖上城牆的幾處關鍵位置來回逡巡,“此數處,乃昨日罪軍攻勢最為猛烈之地,敵軍箭矢火器亦最為密集,但也反過來說明,其主要兵力與防禦重心亦布防於此。
而此段……”他的手指重重地指向輿圖上另一處看起來相對平緩、昨日罪軍也曾一度攀援而上的城牆,“昨日那些賊寇罪軍)曾一度攻上牆頭,雖最終被擊退,但由此可見,此處城防或許存在某些我等尚未察覺的薄弱環節,或有可乘之機!”
他沉吟片刻,那雙深陷的眼窩中閃過一絲久曆沙場的狠厲與決斷:“明日,依舊由那些罪軍先行佯攻!但主攻方向,必須改變!要將他們僅存的這點用處,發揮到極致!集中他們所有殘餘兵力,偽作猛攻東、南兩門,務必將城中守軍主力死死吸引過去!他們要做的,便是用他們的性命,去吸引守軍的全部注意,去消耗他們的箭矢滾木,為我遼東精銳的雷霆一擊,創造機會!”
劉興治眉頭微蹙,忍不住上前一步,低聲道:“大哥,那些罪軍昨日已然死傷過半,僥幸活下來的也早已膽寒。明日再讓他們去硬填壕溝、蟻附攻城,怕是……怕是尚未接戰,便要自行崩潰了。”
劉興祚冷哼一聲,眼中沒有絲毫憐憫:“督戰隊不是吃死飯的!盧督師將這些罪囚交予我,便是要本將物儘其用,人儘其命!他們不死,難道要讓我麾下這些跟隨我多年的遼東健兒,用他們寶貴的性命去填那無底洞嗎?若不能勝,我等有何顏麵去見遼東父老,又有何麵目去見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一直侍立在不遠處、身著全身鐵甲、臉上帶著與其年齡不符的堅毅與些許緊張的獨子劉承祚,眼神中難得地閃過一絲溫情與期許,但很快便被決絕所取代:“承祚,明日你領五百家丁,在我軍主力之後掠陣。若城牆被我軍攻破,則隨我一同殺入城中,奪取首功;若……若戰事不利,萬萬不可輕舉妄動,務必保全自身,為我劉家留下一脈香火!”
劉承祚臉上閃過一絲不甘與少年人的熱血衝動,但見父親眼神堅定如鐵,其中蘊含的複雜情感讓他心頭一顫,隻得躬身沉聲領命:“孩兒遵命!請父親大人保重!”他知道,父親這是在用自己的性命,為他、為整個劉家,去搏一個公侯萬代的未來。他暗暗握緊了拳頭。
一夜無話,隻有磨刀霍霍的“噌噌”聲和甲胄碰撞的“鏗鏘”聲,在寒夜中的明軍大營間此起彼伏地回蕩,如同死神在低聲吟唱。
翌日,天色依舊陰沉得如同鉛塊,厚重的雲層壓得很低,仿佛預示著又一場更為血腥、更為殘酷的殺戮即將降臨。
“咚!咚咚!咚——!”
沉悶而又帶著幾分不祥的戰鼓聲,如同催命的符咒,再次打破了清晨的寧靜。與昨日那種還帶著幾分狂熱與混亂的攻勢不同,今日那些被重新編組起來的罪軍,臉上隻剩下麻木與死灰。
在督戰隊明晃晃的刀槍無情逼迫之下,近萬名昨日僥幸未死罪軍,麵無人色,扛著比攻城器械,哭爹喊娘、跌跌撞撞地朝著昨日劉興祚精心選定的那段、據稱是“防禦薄弱”的城牆,發起了又一輪的衝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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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啊!衝上去!不準退!誰敢後退,立斬不饒!”督戰隊的軍官們聲嘶力竭地咆哮著,手中的鞭子和刀背如同雨點般,毫不留情地抽打在那些行動遲緩、或試圖轉身逃跑的罪軍身上。
城頭之上,叛軍早已嚴陣以待。見又是這些不堪一擊的“炮灰”前來送死,守軍中爆發出陣陣粗野的哄笑和惡毒的咒罵,但他們手中的弓弩火銃卻絲毫不慢。箭矢如雨,滾石如雷,火油金汁傾瀉而下,瞬間便將衝在最前麵的那幾排罪軍徹底吞噬。
“轟!”一塊巨大的、邊緣還帶著鋒利棱角的擂石,帶著千鈞之力從天而降,將一架剛剛搖搖晃晃搭上城頭的簡陋雲梯砸得從中折斷,粉身碎骨!梯上的數名罪軍連慘叫都未能發出一聲,便如同斷了線的風箏般手舞足蹈地跌落下去,有的直接摔在堅硬的城磚上,腦漿迸裂;有的則掉入下方擁擠的人群中,被自己人活活踩死。
“啊——救命啊!火!火啊!”一名罪軍不幸被從城頭潑下的火油點燃,他慘叫著,渾身冒著令人作嘔的黑煙和焦臭,如同一個在地上痛苦翻滾的巨大火球,很快便沒了聲息,隻留下一具扭曲焦黑的人形。
然而,在前方官軍的箭石和後方督戰隊的刀槍雙重死亡威脅之下,這些罪軍依舊如同被無形之手操控的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地、麻木而又絕望地湧向那段仿佛永遠也無法逾越的城牆。他們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吸引著城頭守軍的全部火力,消耗著他們本就不多的守城物資。
劉興祚在高台上冷漠地注視著這一切,他那張如同花崗岩般堅硬的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波動,心中卻在默默地計算著時間,計算著雙方的消耗。他身後的五千遼東精銳,甲胄鮮明,刀槍雪亮,如同數千尊沉默的鋼鐵雕塑,與前方那混亂不堪、哭喊震天的罪軍陣列,形成了無比鮮明而又殘酷的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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