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活兒像永遠乾不完的磨盤,一圈又一圈地碾著她的精血。淩晨四點五十分,鬨鐘還沒響,大嫂就驚醒了。
儲藏室潮濕的空氣裡飄著黴味,她睜眼望著天花板上蜿蜒的水漬,那形狀像極了老家屋後那條泥濘的田埂路。
五點整,她拖著酸痛的腰肢爬起來,輕手輕腳地摸進廚房,生怕驚醒主臥裡熟睡的劉女士。
廚房的瓷磚地冰涼刺骨,凍得她開裂的腳後跟生疼。她踮著腳從冰箱裡取出雞蛋和牛奶,突然想起在王家莊時,這時候該是去雞窩摸熱乎乎的雞蛋了。
不鏽鋼鍋碰著灶台發出清脆的聲響,嚇得她渾身一顫,趕緊用手捂住鍋沿——上周就因為早上做飯聲音太大,被劉女士扣了五十塊錢。
六點整,她端著溫水盆站在老太太房門前,深吸一口氣才推門進去。屋裡彌漫著尿騷味和藥味的混濁氣息,老太太睜著渾濁的眼睛瞪她,像條擱淺的魚。
擦身時老人枯瘦的肋骨硌著她的手掌,那皮膚薄得像層脆紙,稍用力就會破似的。換尿布時老太太突然掙紮起來,指甲在她手背上劃出三道血痕,她咬著嘴唇沒敢出聲。
七點送孩子上學是最煎熬的。小男孩背著印著卡通圖案的書包,一路上都在抱怨:"為什麼不讓爸爸開車送我?同學家的保姆都穿製服!"秋風吹起孩子額前的碎發,那倔強的神態讓她恍惚看見了小時候的小海。
走到校門口時,孩子突然甩開她的手:"你就站這兒,彆讓同學看見你!"她望著那個小小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門後,手裡還攥著孩子忘帶的保溫杯。
八點開始打掃衛生,劉女士的要求苛刻得令人窒息。擦地板要跪著用白毛巾一寸寸地抹,連沙發底下都不能有灰塵。
有次劉女士戴著白手套檢查窗框,在縫隙裡摸到一點灰,當場就摔了抹布:"農村人就是不講究!"現在她擦玻璃時總要把臉貼上去嗬氣,再用報紙反複擦拭,直到能看清自己疲憊的倒影。
中午給老太太喂飯像打仗。老人時而緊咬牙關,時而突然把食物噴出來。那天喂粥時,老太太一陣嗆咳,混著口水的粥沫子噴了她一臉。溫熱的米湯順著她皺紋的溝壑往下流,掛在下巴上將滴未滴。
劉女士正好推門進來,捂著鼻子後退兩步:"你能不能小心點?臟死了!"她用手背抹了把臉,米粒黏在睫毛上,視線一片模糊。
下午洗衣服時,她的手指已經腫得像胡蘿卜。洗衣液和消毒水把指縫的裂口泡得發白,浸在水裡就像千萬根針在紮。
劉女士的真絲睡衣要手洗,孩子的校服要用專用洗衣液,老太太的尿布得單獨消毒。晾衣服時秋風把濕漉漉的布料拍在她臉上,水珠順著脖子流進衣領,涼得她打了個哆嗦。
最痛苦的是想孫子。那天在菜市場,她正蹲著挑土豆,突然看見個穿藍布褂的小男孩,後腦勺翹著的那撮頭發,走路的姿勢,連褲腿上沾的泥點位置,都跟小寶去年一模一樣。
她扔下菜籃子就追,土豆滾了一地。追了半條街,那孩子突然回頭喊"媽媽",一張陌生的臉讓她猛地刹住腳步。
攤主追上來罵她神經病,她賠了二十塊錢,回去的路上才發現手心被指甲掐出了血。
回到雇主家已經晚了十分鐘。劉女士堵在門口,新做的眉毛高高挑起:"鄉巴佬就是沒規矩,買個菜都能磨蹭半天!"她低頭盯著自己的布鞋,鞋尖上沾著菜市場的爛菜葉,就像她此刻碎成一地的心。
躲進儲藏室後,眼淚終於決堤,她把臉埋在那件漁網毛衣裡無聲地哭泣,怕被聽見又扣錢。毛衣上的海腥味早已散儘,現在隻剩下洗衣粉的廉價香氣。
夜裡躺在床上時,渾身骨頭都在呻吟。手掌的裂口火辣辣地疼,她想起家裡那罐土蜂蜜,往年手裂了抹上一層,第二天就能好大半。
現在隻能把開裂的手指含在嘴裡,鹹腥的血味在舌尖蔓延。窗外城市的霓虹燈透過百葉窗,在她臉上投下彩色條紋,像極了老家辦喪事時掛的紙幡。
有次熨衣服時走神,想著小寶該上幼兒園了,手一抖就把劉女士的真絲襯衫燙出個焦黃的窟窿。她嚇得腿都軟了,連夜跑到商場,在店員鄙夷的目光下,用顫抖的手掏出半個月的夥食費。
那晚她餓著肚子熨衣服到淩晨,戴著兩層手套的手汗如雨下,線手套被泡得發漲,像水裡泡久的屍體。
最難受的是夜深人靜時,聽著空調外機的轟鳴,想念王家莊的蟲鳴蛙叫。她會摸出紅布包裡的照片,就著窗外路燈的光看丈夫憨厚的笑臉。
有回被起夜的劉女士撞見,第二天就多了條新規矩:"不許在儲藏室擺放私人物品。"現在她隻能把照片貼身藏著,想家時就假裝上廁所,坐在馬桶上偷偷看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