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底的風還帶著冰碴子,刮在臉上像被砂紙蹭過。
我站在膠北那片剛解凍的土地上,看著老板娘表姐的兒子張磊用腳碾著地裡的坷垃,黃膠鞋上沾著的泥塊凍成了硬塊。
“舅,這片地就交給你了。”他往我手裡塞了包紅塔煙,煙盒上還印著超市的價簽,“我姨說了,種出的土豆賣了錢,給弟兄們發獎金。”
遠處的麥苗還沒返青,在寒風裡抖得像群挨凍的麻雀。
租來的拖拉機突突地冒著黑煙,犁刀插進地裡時,帶出的凍土塊砸在車鬥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我數了數跟來的門衛老徐,抽調各車間工人、還有機修的老周,他非要跟著來,說在廠裡看著老孫心煩。
老周裹著件舊軍大衣,老頭帽子把臉遮得隻剩雙眼睛,睫毛上結著白霜:“廠長,這地比咱廠的鋼板還硬。”她手裡的鐵鍬戳在地上,隻留下個淺淺的印子,凍土把鍬刃都硌出了豁口。
摟溝的時候,我的虎口震得發麻。鐵耙齒插進地裡,帶出的草根上還掛著冰珠,砸在膠鞋上冰涼刺骨。
張磊叼著煙站在田埂上,指揮著我們把溝挖得再深些:“深點好,能多上肥料。”他說的肥料是堆在地頭的雞糞,黑糊糊的凍成了塊,聞著卻沒什麼臭味——估計摻了不少土。
張磊是場長,提前從農民家裡要的鉀肥,還有準備的史丹利複合肥、殺蟲的用的農藥、塑料薄膜。
我用手掰了塊,冰碴子刺得手心生疼,裡麵還混著沒消化的玉米粒。
播種那天飄起了小雪,土豆種瓣凍得像塊硬橡皮。老周把種瓣往懷裡揣,想用體溫捂化了:“這樣出芽快。”他的手套早就磨破了,手指凍得通紅,像根根胡蘿卜。
小張往溝裡撒肥的時候,風把他的帽子吹跑了,露出的耳朵凍得發紫。“這鬼天氣,”他跺著腳,“比在車間焊管道還冷。”
遠處的拖拉機陷進了泥裡,排氣管噴出的白霧裹著柴油味,嗆得人直咳嗽。
起楞的時候,我的腰像要斷了。鐵鍁插進土裡,帶出的泥塊粘在鍁麵上,重得像塊鉛。
老王的關節炎犯了,蹲在地上揉膝蓋,褲腿上沾著的泥凍成了殼:“想當年在廠裡搬軸承,也沒這麼遭罪。”他從懷裡摸出個小酒瓶,抿了口二鍋頭,酒氣混著汗味飄過來,“就是圖個心裡踏實。”
張磊開車送來的尿素撒了一地,袋子破了個洞,白色的顆粒滾在泥裡,像撒了把碎鹽。
三月底的雨下得綿密,土豆剛出芽,嫩黃的芽尖頂著層薄泥。
我和工人們扛著水管往地裡跑,塑料管子在泥裡拖出條深溝,冰涼的泥水順著褲腿往上爬,凍得腿肚子直轉筋。
老徐用瓢往苗根上潑水,水珠落在芽葉上,滾成了小水球,映著他凍紅的臉:“這是頭遍水,可得澆透了。”遠處的麥田已經泛綠,風吹過的時候,能聽見麥穗灌漿的細微聲響。
撒農藥那天,太陽毒得像要把人烤化。殺蟲劑的味道嗆得人頭暈,我戴著的口罩濕了又乾,結了層白花花的鹽漬。
小張往噴霧器裡倒藥的時候,手抖得厲害,藥水濺在胳膊上,立刻起了片紅疹子:“這玩意兒比咱廠的除鏽劑還厲害。”他往胳膊上抹牙膏,泡沫被汗水衝成了白湯。
地頭的水桶裡漂著個饅頭,是老周早上蒸的,現在已經泡得發漲,沾著不少泥點。
土豆開花的時候,地裡的草長得比苗還高。
我和工人們蹲在地裡拔草,草根帶出的泥土濺在臉上,混著汗水流進眼裡,澀得人睜不開眼。王姐的指甲縫裡全是泥,她說這草叫“牛筋草”,根比鐵絲還韌。
“咱廠的除草劑能用不?”小張連根拔起棵草,草根上還帶著個小土豆,“這玩意兒搶肥。”
遠處傳來張磊的摩托車聲,他帶著個穿花襯衫的男人,說是來“看看長勢”,兩人站在地頭抽煙,煙灰彈在我們剛拔乾淨的壟上。
二遍水澆完,土豆秧子瘋長起來,墨綠色的葉子遮得地裡不見陽光。
我踩著壟溝往地裡走,腳下的泥像漿糊,拔腿的時候能聽見“咕嘰”的聲響。老周拿著卷尺量莖粗,尺子上的刻度被泥糊住了:“有咱廠的無縫鋼管粗了。”他的草帽上沾著片土豆花,白色的花瓣上還帶著露水,“聽說這時候澆水,能讓土豆長得更圓。”
遠處的玉米地已經沒過膝蓋,風吹過的時候,葉子摩擦的聲音像群人在竊竊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