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地上的石灰線還泛著新刮的白痕,像誰用粉筆在地上畫了道僵硬的界限。
我蹲下身用指尖蹭了蹭,粉末簌簌落在褲管上,留下幾道慘淡的白。
倉庫改造的隔離區門口堆著半袋沒開封的消毒粉,塑料外袋被老鼠啃出個豁口,灰白色的粉末順著牆角的裂縫往裡滲,在地麵暈出星星點點的霜花。
老張的消毒噴壺“嘶嘶”地吐著白霧,他握著壺柄的手背上暴著青筋,每掃過一片藍白條紋被單,布料就簌簌抖落細碎的水珠。
我數著鐵架床的數量——四張床沿都纏著磨舊的帆布,是去年冬天從報廢的貨車上拆下來的,帆布經緯裡還嵌著洗不淨的柴油味。
第三張床的床腿有點歪,是老陳上次隔離時坐塌的,他總愛靠著床欄抽煙,煙灰把藍漆燙出好幾個焦黑的小洞。
“王廠,這被單得曬曬太陽。”老張扯了扯被角,消毒水的氣味嗆得他直皺眉,“倉庫潮,昨晚鋪的時候就摸著發黏。”
我抬頭看倉庫頂端的氣窗,鐵柵欄上結著層灰網,陽光擠進來時被濾成稀薄的金線,落在床腳的紙箱上。
箱子裡堆著備用的口罩和手套,透明包裝袋在光線下閃閃發亮,像堆沒拆封的糖紙。
三天前接到老陳電話時,我正蹲在辦公室門口修自行車。車鏈條卡在齒輪裡,滿手的機油蹭在藍布褲上,暈出朵深色的花。
聽筒裡的電流聲“滋滋”響,老陳的大嗓門像被揉皺的紙:“王廠,我們仨明天到,帶了些鄉下的新米。”
窗外的玉蘭花正落最後一批花瓣,粉白的瓣子飄在窗台上,被風卷著滾到墨水瓶邊,染出淡淡的水漬。
後勤組挪辦公桌時,倉庫的鐵門“哐當”撞在牆上。老李抱著桌腿打趔趄,他後頸的汗把襯衫洇成深灰色,領口彆著的鋼筆隨著動作晃悠,筆帽上的鍍鎳早就磨沒了。
“這桌子比我歲數都大。”他喘著氣往牆角推,桌麵的漆皮卷成波浪狀,露出底下淺黃的木頭紋理,“上次搬還是三年前防汛,墊在倉庫門口擋水用的。”
新被褥拆封時“嘩啦”響了一聲,我扯著被角抖開,絨毛在光柱裡跳舞。
針腳處的線頭軟乎乎的,纏在指尖像攥著團曬乾的蒲公英。
老陳的被褥上繡著個歪歪扭扭的“陳”字,是他媳婦用紅絲線縫的,去年隔離時被消毒液泡得發暗,這次換的新被麵上,那個字鮮豔得像團火苗。
走廊儘頭的監控器轉著圈,紅指示燈在白牆上投下顆跳動的星子。
我踩著梯子檢查線路時,看見線纜上纏著去年的蜘蛛網,灰撲撲的網眼裡還卡著片玉蘭花瓣。“這玩意兒得24小時盯著。”
電工小張把螺絲刀插進插座,火星“啪”地濺在他手背的創可貼上——那是昨天接電線時被燙的,“上次老周值夜班打盹,監控斷了兩小時,您罰他抄了三遍防疫守則。”
隔離第一天的清晨,我被食堂的蒸汽燙醒了。
窗外的天剛泛魚肚白,老張的鋁鍋在灶上“咕嘟”響,小米粥的甜香順著窗縫鑽進來,混著倉庫裡的黴味,在鼻尖繞成個暖融融的圈。
我摸黑套上工裝,褲腳沾著的石灰粉蹭在床板上,簌簌掉成串白花花的珠子。
竹籃把手勒得掌心發疼,我換了個姿勢托著,看籠屜縫裡的熱氣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
走廊的水泥地剛拖過,倒映著頭頂的燈泡,像撒了一地碎玻璃。路過老陳那間時,聽見裡麵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鐵架床“吱呀”了一聲,大概是他翻了個身。
“王廠,這隔離服穿著跟裹粽子似的。”老陳的聲音隔著鐵門飄出來,被金屬篩得發顫。
我拉開遞飯口的木板,看見他正對著小鏡子扯領口,藍色的防護服被撐得鼓鼓囊囊,像個圓滾滾的粽子。
他眼角的皺紋裡還卡著點黑灰,是昨天修車時蹭的——那輛東風牌貨車的油箱漏了,他趴在車底修了仨鐘頭,出來時滿臉油汙,隻有白牙在黑臉上閃。
我把饅頭從遞飯口塞進去,竹籃磕在鐵門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老陳接饅頭的手背上還沾著油汙,指甲縫裡嵌著洗不淨的黑泥,指關節腫得像小蘿卜。
這雙手去年冬天給我遞過烤紅薯,牛皮紙包著的紅薯燙得他直搓手,皮焦得發脆,掰開時熱氣裹著蜜色的瓤湧出來,甜香在飄雪的車間裡漫了半天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