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屋裡遞溫度計,金屬外殼碰在門框上,發出清脆的叮當聲。
張滿山扒著門框不肯撒手,他脖子上的汗巾浸得透濕,散著股淡淡的來蘇水味:“王廠,就有點頭疼,不至於吧?”
黃希嶺突然彎下腰咳嗽,工裝後背繃出緊繃的弧度,我看見他褲腳沾著的泥點裡,還混著醫院走廊的白瓷磚碎屑。
“至於。”我把他們的搪瓷缸子放在窗台上,缸沿的豁口是去年冬天張滿山給鍋爐加水時磕的,“你們去的是內科樓三層,上周剛收了發熱病人。”
食堂的蒸汽在午間漫過整個廠區,我端著托盤走過紫藤架時,花穗上的露水打濕了褲腳。
隔離房的遞飯口是塊活動的木板,拉開時總帶著木屑摩擦的沙沙聲。
“今天是蘿卜燉粉條。”我把碗推過去,看見張滿山正對著牆壁發呆,他的影子被太陽拉得老長,在水泥地上抖個不停。
黃希嶺突然笑出聲,聲音裡裹著痰音:“王廠還真信吃大蒜能殺菌?”
我低頭看自己指甲縫裡的蒜味,想起去年疫情最緊時,農貿市場的大蒜漲到五塊錢一頭,我托人從鄉下收了半麻袋,堆在宿舍牆角像座小金字塔。
“寧可信其有。”我往他們碗裡各添了勺醋,酸氣騰地冒起來,“總比慌神強。”
第二天淩晨被凍醒時,窗外的月光正淌過隔離房的鐵皮頂。我摸黑往食堂走,走廊裡的聲控燈隨著腳步聲次第亮起,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光斑。
蒸鍋裡的饅頭漸漸發起來,麵團膨脹的細微聲響裡,混著遠處家屬院的狗吠。忽然聽見隔離房方向傳來響動,推開門看見張滿山正趴在鐵門上,他的呼吸在玻璃上凝成白霧,又慢慢散成模糊的圈。
“給我支煙。”他的聲音啞得像被水泡過,我摸出煙盒遞過去,聽見火柴擦燃的“嗤啦”聲。
火光裡他的顴骨顯得格外高,眼窩陷成兩個黑窟窿。“我閨女今天該打預防針了。”
他把煙圈吐在門縫裡,青灰色的煙霧順著地麵往我腳邊爬,“她媽膽子小,總怕護士紮偏了。”
黃希嶺在裡屋翻了個身,鐵架床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我家那口子昨天送來的醃黃瓜。”他隔著牆喊,“在我工具箱最底層,王廠您幫我拿點?”
我想起黃希嶺媳婦總穿件碎花圍裙,每次來送東西都站在廠門口的老槐樹下,見人就咧開嘴笑,露出顆鑲著的銀牙。
第四天給他們換床單時,發現張滿山的枕頭下藏著本揉皺的連環畫。
封麵上的孫悟空正舉著金箍棒,紅袍邊角被摩挲得發毛。“給孫子帶的。”
他撓著後腦勺笑,眼角的皺紋裡還卡著點沒擦淨的眼屎,“上周答應他的,說回來就給講三打白骨精。”
我把新床單鋪展開,布料摩擦的窸窣聲裡,聽見黃希嶺在隔壁哼起了《東方紅》,跑調的旋律撞在牆壁上,彈回來時帶著點顫音。
食堂的張師傅總愛隔著操作間的窗戶喊我:“王廠又給那倆喂大蒜呢?”
他手裡的鍋鏟敲得鐵鍋當當響,“再吃下去,他們放的屁都能當消毒劑使!”我往菜裡撒蒜末時,熱油“滋啦”一聲騰起白煙,嗆得人眼淚直流。
忽然想起年輕時在廠裡,老班長總說男人的日子就像口鐵鍋,得經得住烈火烹炒,還得容得下蔥薑蒜的雜味。
第七天清晨拆封條時,露水在紅紙上洇出了深色的邊。
我剛把體溫計遞進去,就聽見裡麵傳來瓷器破碎的脆響——黃希嶺把搪瓷缸子摔在地上,碎片閃著白花花的光。“36度5!”
他的聲音像被砂紙打磨過的鋼管,“滿山你呢?”張滿山的回應帶著哭腔,我看見遞飯口伸出隻手,掌心的老繭裡還嵌著機油的黑漬,正死死攥著那支顯示正常體溫的溫度計。
他們走出隔離房時,廠區的廣播正在放《歌唱祖國》。
張滿山突然往我胳膊上捶了一拳,力道大得像在敲釘子:“王廠你的大蒜真神了!”黃希嶺蹲在地上撿搪瓷缸子的碎片,陽光照在他佝僂的背上,把花白的禿頭染成了金紅色。
食堂門口的紫藤架下圍了半圈人,老趙舉著他的大茶缸子嚷嚷:“我就說王廠有秘方吧!”竹編的茶漏裡飄著幾片茶葉,在琥珀色的茶湯裡打著旋。
我摸出兜裡的蒜,瓣尖還沾著點泥土,忽然想起隔離期間的每個深夜,都能聽見張滿山對著牆輕聲喊他閨女的名字,那聲音軟得像團剛蒸好的糯米,裹著全天下父親的軟肋。
“這秘方啊。”我把蒜往每個人手裡塞了瓣,看著他們齜牙咧嘴的模樣笑,“就是咱廠這扇門,關得住病毒,關不住人心。”
風穿過車間的窗戶,吹動掛在牆上的安全標語,紅底黃字在陽光裡晃出暖融融的光暈。
遠處的叉車“轟隆”響了一聲,開始新一天的運轉,就像我們這些人,無論經曆多少風雨,總能在清晨準時升起屬於自己的炊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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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間牆角的那台老式電子鐘,鐘擺晃過兩千一百九十個日夜時,我指尖撫過操作台上磨出的包漿。
六年時光像車間淬火池的循環水,悄無聲息漫過工裝褲腳,等驚覺時,鞋幫已結滿洗不淨的油漬——那是機油與防鏽漆混合的味道,是我在這個廠子最熟悉的氣息。
初進廠那年,車間水泥地上積著半指厚的木粉灰塵,踩上去噗通作響。設備維修工老周總把搪瓷茶缸擱在電機平台上,茶葉沫子順著缸沿滴進潤滑油箱,三個月卡殼三台設備。
晨會更像集市,組長們叼著煙卷彙報進度,煙圈在油汙的玻璃窗上撞得粉碎,混著貨場裝卸工的吆喝,成了廠子最初的底色。
我抱著從舊貨市場淘來的遊標卡尺進倉庫時,管理員正用粉筆在賬本背麵畫王八。原材料堆成傾斜的山,鍍鋅管壓著不鏽鋼板,最底下的無縫鋼管已鏽出蜂窩眼。
"找啥?"老頭往嘴裡扔顆瓜子,殼從嘴角噴到我工作證上,"反正月底都報損耗,睜隻眼閉隻眼得了。"
那天下午,我蹲在角落數一百二十七個生鏽衝壓彎頭,鐵鏽混著汗水滲進指縫,三天後指甲蓋裡還能摳出紅褐色粉末。
改變從考勤機開始。草綠色機器在車間門口亮起綠光時,老周第一個拍上工牌,"嘀"的脆響驚飛窗台上築巢的麻雀。
有人罵這是"緊箍咒",但三個月後,晨會煙霧繚繞的景象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打卡聲。我在車間牆上釘塊黑板,每天更新能耗數據,紅色粉筆圈出的超標數字像醒目的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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