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壇碰撞的脆響漸次消弭,說書場裡的茶客三三兩兩散了。
陸九淵彎腰拾起因方才比劃動作而掉在地上的醒木,指腹觸到檀木上深淺不一的刻痕——那是他這三個月來說書時拍重了留下的。
樓外的穿堂風卷著殘茶味撲進來,他聽見樓梯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抬頭正撞進傅君玥的視線裡。
那道月白裙角沒走遠。
"先生說董卓砌了美人關的牆。"傅君玥站在離他三步遠的位置,腰間玉牌隨著呼吸輕晃,"可昨日您講"十常侍亂政"時,又說牆是宦官們一磚一瓦壘的。"她指尖無意識地絞著裙上的纏枝紋,"今日這牆忽而變作英雄自己砌的,明日是不是連百姓的唾沫星子都能成牆?"
陸九淵的手指在醒木上頓住。
他當然知道,這姑娘是把他的說書內容拆碎了揉進現實看——昨日講宦官弄權,暗合武周朝堂裡那些阿諛奉承的新貴;今日說董卓被美人計反殺,又像在影射某些對武瞾有二心的舊臣。
可他能說什麼?
說書係統的任務要求他"以古喻今,攪動人心",真要把"影射"二字擺到明麵,怕是不等武瞾動手,這些反武的諸侯就要先把他的舌頭拔了。
"傅姑娘是覺得在下信口開河?"他垂眼收拾話本,聲音裡帶著幾分自嘲的笑,"實不相瞞,在下前日說"溫酒斬華雄",有個賣炊餅的老漢非說關雲長是在罵他那愛賭錢的兒子——您瞧,這牆啊,各人心裡有各人的砌法。"
傅君玥的睫毛猛地顫了顫。
她望著陸九淵眼底那抹無奈,忽然想起昨日在城南破廟遇見的老婦——那婦人攥著她的衣袖哭,說聽了"何進引狼入室"的故事,怕自己送進皇宮當宮女的孫女也成了刀下魂。
原來這說書人嘴裡的故事,早不是茶餘飯後的談資了。
"可您明明......"她的聲音突然輕下去,指尖無意識地摸向腰間的匕首。
那是她十二歲時父親被酷吏害死,母親塞給她防身的,刀鞘上的紅漆早磨得斑駁。"您講貂蟬時,眼裡有光。"她咬了咬唇,"像在說一個真正的英雄,不是棋子。"
陸九淵抬頭,正看見她眼底翻湧的光。
那光裡有質疑,有期待,還有一絲他熟悉的——當年他在現代講《三國》時,台下學生眼裡也有這樣的光,像是要透過故事看進人心最深處。
他忽然笑了,把話本往懷裡攏了攏:"明日說"轅門射戟",傅姑娘若得空,不妨再來聽。"
傅君玥盯著他懷裡的話本,那片被金箔覆蓋的封皮上,那道細劍似的劃痕在暮色裡泛著冷光。
她張了張嘴,最終隻說了句"告辭",轉身時裙角帶起一陣風,把桌上未收的茶盞吹得晃了晃,濺出幾滴冷茶,在陸九淵手背洇開個深色的圓。
直到那月白身影徹底消失在門外,陸九淵才長出一口氣。
他摸出懷裡的係統麵板,新任務提示還在閃爍:"引發諸侯對武周政權的信任危機——進度87。"他望著窗外漸沉的夕陽,忽然聽見樓下傳來小二的吆喝:"陸先生,城門口有位軍爺說有緊急信件要親手交給您!"
李貞的營帳裡,燭火被穿堂風刮得忽明忽暗。
他捏著那封密信的手在抖,羊皮紙上的字跡還帶著墨香:"武氏本名珝,幼時入魔門"玄冰宮",以活人血祭練得"九淵訣"......"信尾蓋著韓王李元嘉的私印,朱砂紅得刺眼。
"王爺,這信......"一旁的親衛欲言又止。
"滾出去。"李貞的聲音像浸了冰碴子。
他望著帳外飄起的炊煙,想起三日前在洛陽城外遇見的老卒——那老兵跪在他馬前哭,說武周的稅吏把他兒子的棺材板都拆了抵稅。
那時候他還覺得,反武不過是為了李唐血脈;可現在看著這封密信,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在終南山遇見過的魔門弟子,那些人眼裡的光,和武瞾登位時朝會上的目光,竟有幾分相似。
"取酒來。"他突然吼了一嗓子。
親衛捧著酒壇進來時,見他正把密信往懷裡塞,鎧甲上的龍紋在燭火下泛著冷光,"明日起兵。"他仰頭灌了口酒,酒液順著下巴滴在信上,暈開一片暗紅,"就算她真是什麼魔門妖女......"他抹了把嘴,眼底的火比燭芯還亮,"我李唐子孫,總不能讓個妖女騎在頭上作威作福!"
博州的夜色比豫州更沉。
李衝站在簷下,望著信使消失在巷口的背影,手裡的密信被攥得發皺。
信上的內容和李貞收到的幾乎一樣,墨跡在月光下泛著青灰。
他想起上個月武瞾派來的使者,那人大談"均田製",說要讓博州的百姓都有地種。
可轉頭又聽說,洛陽城裡的老臣們被下了大獄,罪名是"私藏李唐舊物"。
"老爺,要燒了嗎?"隨從舉著燈湊過來。
李衝望著燈芯跳動的光,忽然想起幼時在長安見過的一場火——那時他才七歲,武氏剛被立為皇後,有個老臣在宮門前自焚,火焰裡飄出的灰燼,像極了此刻手裡的信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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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片刻,忽然把信扔進燈裡。
火舌卷過"魔門"二字時,他聽見自己說:"去回韓王,就說博州...糧草未齊。"
隨從退下後,李衝望著灰燼裡未燃儘的殘片,忽然笑了。
那笑裡有幾分自嘲,幾分僥幸,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