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兒捧著錦盒轉過遊廊時,睫毛上還沾著未化的雪粒。
她穿湖藍夾襖,袖口繡著並蒂蓮,是武曌前日裡說"看著暖"特意賞的。
見陛下麵前站著陸九淵,她腳步微頓,又加快兩步跪下行禮:"陛下,這是新得的霍山黃芽,您昨日說想嘗..."
"起來。"武曌伸手托她肘彎,指尖觸到婉兒腕間那道新結的痂——是昨日磨墨時被硯台劃的。
她喉間發緊,鬼使神差撫上婉兒凍得泛紅的臉頰,"昨日疼不疼?"
上官婉兒愣住。
自十四歲入掖庭,她見過陛下批奏時的冷肅,聽政時的威嚴,卻獨獨沒見過這樣的眼神——像春夜落在青瓦上的雨,明明涼,卻浸著化不開的軟。
她下意識去摸陛下鬢角,那裡的金步搖早摘了,碎發沾著梅香:"不疼的,倒是奴婢笨手笨腳..."
"不是問這個。"武曌打斷她,目光掠過陸九淵腰間的醒木。
係統提示裡99的天人契機在腦子裡嗡嗡作響,她忽然想起昨日翻《道藏》時看到的話:"天人之境,斷儘三千執念。"可此刻她心裡最清晰的執念,不是江山,不是權柄,是眼前這雙總在替她研墨、簪花、補玉的手。
"婉兒,朕要入天人境了。"武曌聲音發顫,"可...可那說書人總在朕道心最靜時冒出來。
他說"天下沒有不疼的人",說"執劍的手也該抱一抱暖爐"..."她攥緊婉兒的手,指甲幾乎掐進肉裡,"你說,是不是他壞了朕的機緣?"
上官婉兒忽然跪直身子。
她望著陛下眼中的惶惑,想起前日在禦書房,陛下對著陸九淵說的話笑出了聲——那是自李弘去世後,她再沒見過的笑。
原來陛下的道心不是被攪亂,是終於肯承認,自己也是會疼、會念、會舍不得的人。
"陛下。"她仰頭望進武曌眼底,"奴婢幼時讀《陰符經》,有句"心生於物,死於物"。
您若怕陸先生亂了道心,奴婢願以道心魔種為引。"她解下腰間玉牌,那是當年天後賜的"內廷行走",此刻在雪光裡泛著青冷的光,"魔種入體時,師傅說這是要拿命換的。
可若能助陛下踏破天人,奴婢這條命...原就是陛下給的。"
武曌後退半步,撞在梅樹上。
梅花簌簌落進她衣領,涼得她打了個寒顫。
她想罵婉兒瘋了,想喊人來拖她下去,可對上那雙清淩淩的眼,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感業寺,小尼姑婉兒舉著半塊炊餅說"這是最後一塊,給天後"。
"傻丫頭..."她蹲下來,替婉兒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額發,"你總說要替朕擋刀,可這次...這次是要把心剜出來啊。"
上官婉兒笑了,像小時候替陛下藏起被韋團兒撕碎的《貞觀政要》時那樣笑:"奴婢的命,原就是給陛下剜的。"她抓住武曌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您允了奴婢身後事,成不成?"
"成。"武曌喉間發哽,"你阿娘在雍州的田莊,朕加賜百畝;你妹妹要嫁的那家,朕親自寫婚書;你...你愛看的《齊民要術》,朕讓人抄十部,供在...供在..."
"供在奴婢墳前就好。"上官婉兒接口,眼裡泛起水光,"陛下,動手吧。"
梅香突然濃得嗆人。
武曌閉了閉眼,掌心按上婉兒天靈蓋。
兩股氣勁在兩人間翻湧——一道是上官婉兒自幼修的"素心訣",清冽如鬆間月;一道是隱在她經脈深處的"魔種",腥甜如腐血。
陸九淵退到廊下,見婉兒的青絲一縷縷變白,袖口的並蒂蓮被魔氣染成紫黑,卻仍笑著,像在說"陛下,這次真不疼"。
雪停時,上官婉兒已軟倒在武曌懷裡。
她的手還攥著那方錦盒,盒裡的霍山黃芽撒了半地,混著碎雪,像落了滿階的星子。
武曌輕撫她閉合的眼,指腹沾了淚,抬頭時對陸九淵說:"去醉仙居吧,莫誤了說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