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斌的身影在狹窄、散發著隔夜餿水與潮濕黴味的胡同裡狼狽飛奔。他像一頭受驚的小鹿,越過堆疊的破舊紙箱、翻倒的垃圾桶,腳下不時打滑,濺起渾濁的泥水。青石板路在腳下飛速倒退,兩側斑駁的高牆擠壓著視線。
終於,他猛地衝出最後一道昏暗的巷口!
刺目的、帶著清晨涼意的陽光毫無保留地潑灑下來,讓他下意識地眯起了眼。眼前豁然開朗,車水馬龍的街道,喧囂的人聲,還有遠處——那棟沐浴在金色晨光中、紅白相間的教學樓群。玉城第三中學,在朝陽下顯得格外規整、祥和,散發著一種與昨夜地獄截然不同的、近乎聖潔的光明氣息,像一座隔絕了所有黑暗的象牙塔。
校門口,穿著灰色製服的保安大爺正慢悠悠地推動著沉重的電子柵欄門,兩扇鐵門發出低沉的嗡鳴,緩緩向中間合攏。門縫越來越小!
“等等!”韓斌心中呐喊,爆發出最後一絲力氣,如同離弦之箭般衝刺過去!
就在那冰冷的金屬柵欄即將徹底閉合、發出“哢噠”鎖扣聲的最後一刹那,一道藍白色的身影如同遊魚般,險之又險地從那僅剩的縫隙中滑了進去!帶起的風掀動了保安大爺的帽簷。
“謔!”大爺被嚇了一跳,猛地扭頭,扶了扶歪掉的帽子,眯起老花眼,一臉茫然地看向校內,“什麼東西‘嗖’一下就過去了?⊙_⊙”他隻來得及捕捉到一個狂奔向教學樓的、模糊又急促的藍白色背影。
韓斌的心臟狂跳得快要炸開,肺部火辣辣地疼。他顧不上喘息,也顧不上身後大爺的疑惑,目標明確——高一13班!教學樓裡回蕩著早讀課結束的嘈雜餘音和預備鈴的催促。
蹬蹬蹬!腳步聲在空曠的樓梯間急促回響。高一…三樓!左轉!走廊儘頭!
“叮鈴鈴——!!!”尖銳的上課鈴聲如同最後的通牒,刺耳地響徹整個樓道!
就在鈴聲落下的餘音中,高一13班那扇漆成淡綠色的教室門,被一隻帶著汗水和灰塵的手,帶著幾分狼狽和決絕,猛地從外麵踹開!
“砰!”
全班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有好奇,有被打擾的不悅,也有習以為常的漠然。
韓斌根本無暇顧及那些目光。他像一陣風般衝到教室最前方、緊挨著講台的那個特殊位置——傳說中的“負一排”,講桌旁邊的“特座”。一屁股跌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書包被他胡亂地塞進狹小的桌鬥裡,發出哐當一聲悶響。他大口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額頭上全是汗珠,幾縷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蒼白的額角。
講台上,正準備開始講課的語文老師張啟明——一位約莫四五十歲、穿著熨帖的潔白襯衣和洗得發白的青色長褲的中年男子——停下了翻書的手。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後的目光平靜而深邃,帶著一種閱儘世事的滄桑感。他並沒有出聲訓斥,隻是深深地、意味不明地看了韓斌一眼,那目光似乎穿透了韓斌狼狽的表象,看到了更深處的驚魂未定。然後,他收回目光,仿佛什麼都沒發生,用他那特有的、如同陳年醇酒般富有磁性又帶著歲月磨礪痕跡的嗓音,緩緩開口:
“好了,同學們,安靜。我們開始今天的新課。”他拿起粉筆,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三個遒勁有力的楷體大字——《短歌行》
粉筆灰簌簌落下。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老師的聲音抑揚頓挫,帶著一種沉鬱的韻律,開始在教室裡流淌。他講解著樂府舊題,剖析著曹操的雄心與求賢若渴,解讀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化用,“呦呦鹿鳴”的宴飲之樂,“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的蒼茫意境,以及“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磅礴氣概。他旁征博引,從政治背景講到藝術手法,從字詞考據講到情感抒發,語言流暢精準,分析深刻全麵,將一首千年前的古詩,拆解得脈絡分明,意境深遠。
“總起來說,《短歌行》的政治意圖是明確的,是為曹操的‘唯才是舉’路線服務的。但其高明之處在於,它將這強烈的政治訴求,完全熔鑄在了濃鬱的抒情意境之中,寓理於情,以情感人,這正是詩歌的魅力所在……”
老師的聲音如同沉穩的河流,在安靜的教室裡流淌。陽光透過窗戶,在課桌上投下明亮的光塊。一切都顯得那麼正常,那麼…安全。
然而,坐在“負一排”特座上的韓斌,卻感覺自己與這祥和的課堂氛圍格格不入。講台上老師那富有學識的講解,同學們專注或假裝專注)的神情,窗外傳來的隱約鳥鳴…這一切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昨夜廢墟的冰冷、墨綠晶體的幽光、阿婆枯槁而強大的背影、那封隻有七個字的絕筆信、還有夢中那被根須吞噬的恐怖景象…如同無數碎片化的噩夢,在他疲憊不堪的大腦中瘋狂衝撞。
老師的講解聲漸漸模糊,化作了遙遠背景裡的嗡嗡聲。眼前潔白的襯衣和黑板上的板書開始晃動、重影。濃重的、無法抗拒的困倦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襲來。韓斌努力想撐開沉重的眼皮,腦袋卻不受控製地一點、一點…最終,他緊握著筆的手鬆開了,額頭抵在了冰冷的桌麵上,呼吸變得悠長而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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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睡著了。在語文老師剖析著曹操憂思與雄心的課堂上,在陽光明媚的清晨教室裡,像一個終於耗儘所有力氣的旅人,沉入了短暫而混亂的黑暗。隻是,即使在睡夢中,他的眉頭也微微蹙著,仿佛仍在與那些無法擺脫的疑問和恐懼無聲地搏鬥。講台上的老師似乎瞥了他一眼,卻並未停下那富有磁性的講解,任由少年在知識的殿堂裡,沉溺於自己的風暴餘波。陽光照在他淩亂的發梢上,暖意融融,卻驅不散他眉宇間那不屬於這個年紀的陰霾與沉重。
四十分鐘的語文課,在老師沉穩的講解和韓斌斷斷續續的昏沉中,如同指間流沙,悄然滑過。下課鈴聲清脆地響起,打破了教室的寧靜,瞬間點燃了積蓄的活力。桌椅挪動聲、喧嘩談笑聲、衝向走廊的腳步聲,彙成一股青春的洪流。
講台上,語文老師合上教案,目光落在那個依舊趴在講桌旁、肩膀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的身影上。他輕歎一口氣,那歎息裡沒有責備,反而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無奈與關切。他繞過講台,走到韓斌身邊,伸出手,寬厚溫暖的手掌極其溫和地、帶著一種長輩的力道,輕輕拍了拍韓斌的肩膀。
“韓斌,醒醒。下課了。”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韓斌朦朧的睡意。
韓斌身體一顫,猛地抬起頭,睡眼惺忪,臉上還帶著壓出的紅印和一絲未褪儘的茫然。他有些懵懂地看著老師。
“跟我去辦公室坐坐吧。”語文老師沒有多言,隻是平靜地說完,便拿起教案和茶杯,轉身朝教室外走去,步履沉穩。
韓斌甩了甩頭,努力驅散腦海中的混沌,下意識地摸了摸貼身口袋——那封寫著“望珍重,不必尋我”的信箋硬硬的還在。他站起身,默默地跟在老師身後,走出了喧囂的教室。
走廊上陽光正好,透過高大的窗戶灑下斑駁的光影。幾個勾肩搭背的男生正從對麵走來,看到韓斌低著頭跟在老師後麵,其中一個立刻誇張地用手肘捅了捅同伴,故意提高音量:
“喲!這不是咱們的‘三好學生’嗎?”
“嗯?哪個三好學生?”旁邊的人故作疑惑。
“嘖,這你都不知道?高一13班韓斌啊!那可是出了名的‘三好’!”領頭那男生擠眉弄眼,語氣充滿了戲謔,“好賭!好笑!好打架!哈哈哈!”
“哦——!原來是這個‘三好’啊!失敬失敬!”同伴們哄笑起來,目光肆無忌憚地在韓斌身上掃視。
這些帶著明顯惡意的調侃和笑聲,像蒼蠅的嗡鳴一樣鑽進耳朵。若是平時,韓斌或許會回以更冷的眼神,或者乾脆無視。但此刻,他隻覺得那些聲音遙遠而模糊,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這裡。阿婆的消失、體內的隱患、昨夜廢墟的冰冷、以及夢中那被根須吞噬的恐怖景象,如同沉重的鉛塊墜在心頭,壓得他喘不過氣。這些無聊的嘲諷,甚至激不起他一絲憤怒的漣漪。他隻是麵無表情地繼續走著,視線落在前方老師青色的褲腳上,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唯一能指引方向的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