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車在衝過洛邑界碑、擺脫了那吞噬天地的深淵黑氣後,並未減速,而是繼續在相對空曠的城郊道路上疾馳了許久,直到確認後方那令人心悸的黑暗與咆哮被牢牢阻隔在淡金色的“九鼎鎮嶽結界”之外,速度才緩緩降了下來。
車內一片死寂,隻有引擎低沉的嗡鳴和三人粗重未平的喘息。韓斌靠在冰冷的車窗上,目光有些失焦地望著窗外飛速掠過的景象。劫後餘生的虛脫感如同潮水般湧來,混合著對汴梁劇變、對趙杞中命運、對那“鬼市蜃樓”的深深恐懼與茫然,沉甸甸地壓在心頭。胸口處,那枚深淵之種和毀滅氣息,在遠離了那汙染源頭的巨塔後,躁動似乎平息了一些,但留下的是更深的、冰涼的烙印感,仿佛在時刻提醒他那無法擺脫的宿命。
窗外的風景逐漸變化。遠離了界碑區域的荒涼與緊張,洛邑的城郊展現出一種迥異於汴梁的、帶著曆史沉澱感的生機。大片平整的農田規整有序,冬小麥在微寒的風中透出堅韌的綠意。村落多是青磚灰瓦的合院式建築,屋脊上蹲踞著造型古樸的脊獸,煙囪裡飄散著柴火的氣息,透著一種安穩的煙火氣。道路兩旁的行道樹多是遒勁的古槐或蒼翠的鬆柏,枝乾盤虯臥龍,仿佛在無聲訴說著歲月的悠長。偶爾能看到一些規模不小的作坊區,傳出叮當作響的金屬敲擊聲,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銅鏽和陶土的味道——那是洛邑聞名遐邇的青銅器仿製、唐三彩燒造和古籍修複工坊的所在。
這種安穩、厚重,甚至帶著一絲“慢節奏”的田園與手工業氣息,與汴梁那種喧囂奔騰、充滿市井活力的現代商業都市感形成了鮮明對比。汴梁的繁華是流動的、喧囂的、帶著胡辣湯的辛辣和市井的煙火氣;而洛邑的底蘊,則如同深埋地下的青銅重器,沉靜、厚重,需要你靜下心來,才能感受到其內斂的光芒與悠遠的回響。
隨著車輛駛入洛邑老城區的範圍,這種曆史沉澱感驟然變得濃鬱而具體。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洛邑那保存完好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古城牆。
不同於汴梁現代化都市中僅存的幾段象征性城牆,洛邑的城牆是完整的、活著的!它並非後世修複的贗品,而是曆經千年風雨、戰火洗禮,依舊巍然屹立的原物!高達十餘米的夯土包磚牆體,在歲月的打磨下呈現出深淺不一的青灰色,斑駁的牆磚上布滿了苔蘚、風化的痕跡以及曆代修補的印記,如同一位飽經滄桑卻筋骨猶存的巨人。
巨大的城門樓飛簷鬥拱,氣度森嚴。城門並非簡單的通道,而是結構複雜的甕城!車輛需要先駛入一個由高大城牆圍成的半圓形甕城空間,再穿過厚重的包鐵木門,才算真正進入洛邑內城。甕城之內,空間開闊,地麵鋪著巨大的青石板,兩側高牆上布滿了用於防禦的射孔和藏兵洞,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冷兵器時代特有的、鐵與血的肅殺之氣。置身其中,仿佛能聽到金戈鐵馬的嘶鳴,感受到曆史沉甸甸的分量。
穿過甕城,進入內城,眼前的景象讓韓斌的呼吸為之一窒。
一條筆直、寬闊得超乎想象的青石禦道,如同一條中軸線,從城門樓一直延伸向城市深處,消失在視線儘頭。這便是洛邑的脊梁——天街又稱定鼎門大街)。
禦道兩旁,並非現代都市的高樓大廈,而是連綿不絕、規製森嚴的仿古建築群。這些建築並非粗糙的旅遊景點,而是真正承載著城市功能的場所:政府機構、文化單位、老字號商鋪、高端會所、博物館分館…它們嚴格按照唐代裡坊的格局複建或改建,飛簷翹角,朱漆廊柱,鬥拱層疊,氣勢恢宏。建築高度普遍控製在三層以下,確保這條象征皇權與禮製的禦道視野開闊,氣勢磅礴。
更令人震撼的是禦道兩側的綠化。沒有行道樹,取而代之的是每隔一段距離便矗立著一對高達數米的、栩栩如生的石雕瑞獸!天祿、辟邪、麒麟、石獅…形態各異,或威嚴,或靈動,皆由整塊青石雕琢而成,曆經風雨,沉默地守衛著這條通衢大道。瑞獸之間,間隔種植著蒼勁的古鬆或形態優美的龍爪槐,枝乾虯結,為這條肅穆的軸線增添了幾分蒼古的生機。
此刻,天街上車流如織,卻井然有序。有裝飾華貴的仿古馬車載著遊客緩緩而行,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噠噠聲;有穿著考究的市民騎著自行車穿梭;更多的是現代化的汽車,但車速都被嚴格限製,仿佛在這條承載著千年曆史的大道上,任何喧囂與急躁都是一種褻瀆。道路兩側的人行道上,人流如潮。有穿著漢服、唐裝拍照留念的遊客,有步履匆匆的上班族,有提著鳥籠悠然遛彎的老人,也有背著畫板寫生的學生…古今交融,卻奇異地和諧。
韓斌坐在車內,看著窗外這宏大、肅穆、又充滿生機的景象,心中湧起的並非欣賞,而是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與隔閡感。就在不到一小時前,他親眼目睹了一座千年古都的崩塌與異化,目睹了吞噬一切的深淵黑氣。而此刻,他卻置身於另一座同樣古老、卻顯得如此“正常”、如此“繁華”的城市。這種巨大的反差,如同冰火兩重天,讓他感到一陣眩暈和惡心。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試圖用疼痛來確認眼前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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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真安靜啊…”副駕駛的隊員看著窗外,低聲感慨了一句,打破了車內的沉默。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汴梁人特有的、劫後餘生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
安靜?韓斌心頭猛地一跳。是的,安靜!與汴梁那種無處不在的市井喧囂、車水馬龍的轟鳴不同,洛邑的繁華,似乎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降噪”了。車輛的引擎聲、人流的嘈雜聲,仿佛都被這厚重的城牆、寬闊的禦道、肅穆的建築和蒼勁的古樹所吸收、過濾,變得低沉而富有韻律,如同這座古城沉穩的呼吸。這種“安靜”的繁華,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距離感與威嚴感,讓剛剛從地獄邊緣爬回來的韓斌,感到一種莫名的壓抑和緊張。他體內的“玉耳”下意識地張開,捕捉著這座城市的“聲音”——除了車馬人聲,似乎還有地脈深處傳來的、極其微弱卻異常穩定的低沉脈動,以及空氣中彌漫的、若有若無的青銅器香火氣…這一切,都讓他緊繃的神經無法真正放鬆。
老城煙火:市井的脈搏
越野車並未在天街上停留太久,而是很快拐入了一條與禦道垂直的、相對狹窄卻同樣古意盎然的街道。這裡是洛邑真正的老城區核心,曆史的煙火氣撲麵而來。
街道兩旁是鱗次櫛比的老式鋪麵。青磚灰瓦,木質門板,懸掛著布幌子或黑底金字的木質招牌。店鋪的種類繁多,卻都帶著濃鬱的古風與文化氣息:
古董鋪子,櫥窗裡陳列著鏽跡斑斑的青銅爵、溫潤的玉器、色彩斑駁的唐三彩馬,燈光昏黃,透著神秘。老板多是須發皆白的老者,戴著老花鏡,坐在太師椅上,慢條斯理地擦拭著器物,眼神銳利如鷹。
文房四寶店,空氣中彌漫著鬆煙墨的清香。貨架上擺滿了各色宣紙、湖筆、徽墨、端硯,以及精美的信箋、扇麵。有穿著長衫的儒雅顧客在細細挑選。
古籍字畫店,門楣上掛著“某某齋”、“某某閣”的匾額。店內光線柔和,一排排高大的書架擺滿了線裝書、碑帖拓片。牆上掛著水墨山水或書法作品,墨香與舊紙特有的氣息混合在一起。
傳統手工藝品店,出售精美的洛陽宮燈、仿古青銅器、唐三彩擺件、手工刺繡、剪紙等。女店主坐在門口,手指翻飛地繡著牡丹,針線在陽光下閃著微光。
老茶館,人聲鼎沸之處。竹簾低垂,裡麵擺著八仙桌和長條凳。銅壺在紅泥小爐上咕嘟作響,茶香四溢。茶客們三五一桌,或高談闊論時事,或低聲交流古玩行情,或安靜地聽著台上的老先生說評書、唱河洛大鼓。那悠揚的唱腔和抑揚頓挫的說書聲,是這條街上最富活力的背景音。
水席老店,門口支著大鍋,熱氣騰騰。穿著白色廚師服的師傅熟練地片著晶瑩剔透的“牡丹燕菜”用蘿卜絲做成),濃鬱的酸辣香氣勾人饞蟲。店內座無虛席,食客們大快朵頤,杯盤碰撞聲和滿足的談笑聲交織。
這裡的人流比天街更加密集,也更加“接地氣”。有挎著菜籃子的老太太在討價還價,有穿著校服的學生在書店前流連,有外地遊客舉著相機興奮地拍照,也有穿著考究、氣度不凡的人士可能是藏家或學者)在古董鋪裡低聲交談。小販推著獨輪車,叫賣著熱騰騰的驢肉湯、油茶、或者剛出鍋的油旋兒一種洛邑特色麵食),香氣彌漫在空氣中。
與汴梁那種充滿現代活力的、帶著點“江湖氣”的市井喧囂不同,洛邑老城的繁華,更像是一幅徐徐展開的、活著的《清明上河圖》古代卷。它熱鬨,卻不喧囂;擁擠,卻井然有序。每一個人,每一家店鋪,似乎都沉浸在自己悠長的節奏裡,透著一股被時光浸潤過的從容與自得。空氣中彌漫的是墨香、茶香、食物香氣和淡淡的舊物氣息,而非汴梁街頭那濃烈的胡辣湯味、汽車尾氣和現代商業的浮躁氣息。
然而,這種厚重、安穩、充滿文化韻味的繁華景象,落在韓斌眼中,卻激不起半分暖意。他像一個剛剛逃離戰場的士兵,突然被扔進了和平年代最繁華的廟會。周圍的歡聲笑語、美食香氣、古玩字畫,都與他隔著一層無形的、冰冷的玻璃。他感覺自己像個幽靈,遊蕩在這片“歲月靜好”的幻境裡。
“玉耳”捕捉到的聲音更加豐富了:討價還價的市井俚語,茶客們關於“最近地脈好像有點不穩”、“西邊老礦坑又挖出點奇怪東西”的零星議論,小販清脆的叫賣,茶館裡悠揚的唱腔…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本該是充滿生氣的樂章,此刻卻像無數根細針,刺激著他高度敏感的神經。他體內的深淵之種似乎也在這片古老而“純淨”相對汴梁而言)的土地上,變得更加“活躍”,一種難以言喻的窺視感和饑渴感隱隱傳來,讓他坐立不安。他緊緊抱著懷裡的白色長槍“解惑”,冰冷的槍身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實”。
越野車最終在一處相對僻靜的街角停下。這裡已經脫離了最熱鬨的市集,街道更加狹窄幽深,兩旁多是高牆深院的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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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斌同誌,前麵就是‘絡繹友’了。我們隻能送你到這裡。”司機指著前方不遠處一座不起眼的門臉說道。
韓斌順著望去。那是一座典型的洛邑老式鋪麵,青磚灰瓦,門楣上懸掛著一塊黑底金字的木質匾額,上書三個古樸的篆字——“絡繹友”。匾額飽經風霜,邊角有些磨損,透著一股曆經歲月的滄桑感。門是開著的,能看到裡麵光線有些昏暗,隱約陳列著一些古舊的器物和書籍。門口沒有招攬生意的夥計,顯得異常安靜,與不遠處市集的喧囂形成鮮明對比。
“多謝兩位。”韓斌深吸一口氣,推開車門。腳踩在洛邑老城濕冷的青石板路上,冰涼的感覺從腳底直竄上來。他回頭最後望了一眼汴梁的方向,雖然早已看不見那恐怖的“古城巨塔”,但天空中依舊殘留著一絲不祥的灰暗色調,提醒著他剛剛逃離的噩夢。
兩名隊員朝他點點頭,眼神中帶著一絲同情和鼓勵,隨即駕車迅速離去,消失在街角,留下韓斌獨自一人站在絡繹友的門前。
繁華的市聲似乎被無形的屏障隔開了一些。周圍是高聳的、沉默的老牆,空氣中彌漫著舊木頭、灰塵和一種淡淡的、難以形容的、類似古墓剛開啟時的陳舊氣息或許是修複古籍和古物的味道)。這份突如其來的安靜,並未帶來安寧,反而讓韓斌內心的緊張感攀升到了頂點。
他攥緊了趙杞中給的“曹”字令牌,指尖因用力而發白。令牌冰涼堅硬的觸感,是連接他與那個崩塌世界的唯一信物。他看著絡繹友那洞開的、略顯幽深的門洞,仿佛看著一個未知的、可能同樣充滿危險的深淵入口。
趙杞中倉促的安排,語焉不詳的指引…這個“守藏一脈”的曹老板,真的能幫他梳理體內的三家力量?能壓製住那枚該死的深淵之種嗎?這裡…真的安全嗎?洛邑這看似厚重的繁華之下,是否也潛藏著與汴梁同樣的危機?那“九鼎鎮嶽結界”能擋住鬼市蜃樓的侵蝕多久?
無數個疑問和沉重的壓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他的心臟,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他站在絡繹友的門檻外,如同站在命運的十字路口,前方是未知的修行與可能的救贖,身後是已然沉淪的故地與未卜的凶險。汴梁的繁華已化為鬼蜮,洛邑的繁華如同鏡花水月。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翻騰的恐懼和茫然,強迫自己邁開如同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踏入了那掛著“絡繹友”匾額的門洞。
門內光線驟然變暗,一股更加濃鬱的舊紙、陳墨、以及某種奇異藥草混合的氣息撲麵而來。一個穿著深灰色棉布長衫、背影有些佝僂的老者,正背對著門口,在一張巨大的、堆滿殘破書頁和瓶瓶罐罐的工作台前,就著一盞昏黃的台燈,小心翼翼地用細小的鑷子和毛筆,修補著一頁泛黃發脆的古籍殘卷。聽到腳步聲,老者並未回頭,隻是手上精細的動作微微一頓,一個溫和卻帶著歲月磨礪後沙啞質感的聲音在寂靜的店鋪內響起:
“來了?汴梁來的韓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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