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韓斌踏出房門,曹嵩臉上帶著一絲寬慰的微笑,對他說道:“之後的路,就按你自己悟出的那條道來走,調和好體內那幾股力量才是正經。”韓斌鄭重地點了點頭,隨即,他眼中浮起憂色,聲音有些發緊地問道:“曹叔,汴梁那邊……有新消息嗎?趙叔他……還有希望嗎?”
曹嵩臉上的笑容瞬間斂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凝重。他歎了口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櫃台上一件待修複的青銅器邊緣:“這次的‘鬼市蜃樓’,比我們所有人預想的都要邪門。它根本不是在汴梁城上顯化,更像是……把汴梁城從古至今的‘影子’都吞了進去,一層疊一層,成了一個活著的、扭曲的噩夢。組織投入了大量人手在探索,但……”他搖了搖頭,未儘之言裡滿是凶險。
韓斌心頭一緊,脫口而出:“曹叔,我想……”
“你想都彆想!”曹嵩猛地抬頭,眼神銳利如刀,厲聲打斷了他,語氣前所未有的嚴厲,“韓斌!你給我聽清楚!現在的你,還不配踏足那個地方!那不是你能理解的戰場!除非有一天,你能把肉體和精神都錘煉到第六境的份上,才有資格去麵對那裡的東西!否則,你進去就是送死,還會拖累拚命救你的人!明白嗎?”
韓斌被這突如其來的嗬斥釘在原地,滿腔的熱切瞬間被澆滅。他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隻是眼神裡的光迅速黯淡下去,肩膀也微微垮塌。他明白曹嵩說的是殘酷的事實。沉默了片刻,他默默轉身,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接下來的日子,韓斌仿佛將自己封閉了起來。他要麼長時間盤坐在屋內,如同石雕,隻有周身流轉的微弱氣流和眉宇間凝聚的專注,表明他在一遍遍運轉《氣訣》,試圖在沉寂中拔高那無形的精神之柱;要麼就在小院那片不大的空地上,一遍遍演練那套《寒淵鎖魂》槍法。槍鋒劃破空氣,發出低沉的嗚咽,每一次刺、挑、掃都帶著一股壓抑的狠勁,仿佛要將無處宣泄的焦慮與無力感都傾注在冰冷的槍尖上。沉默成了他唯一的語言。
這份沉寂並未持續太久。幾天後,“絡繹友”那扇掛著銅鈴的木門被推開,帶進一陣微涼的空氣和一個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是曹巢。
而此刻站在門口的曹巢,卻呈現出一種截然不同的狀態。他臉上不再是那種凍徹骨髓的漠然,也不是那種歇斯底裡的狂躁,反而……竟帶著幾分煙火氣?眼底深處那抹令人心悸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虛無”氣息幾乎淡得難以察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久違的、屬於正常人的活泛神采。他甚至下意識地合十雙手,低聲念叨了一句:“阿彌陀佛。”
然而,這短暫的“正常”在看清韓斌的瞬間就崩塌了。曹巢臉上的平和瞬間碎裂,像變臉一樣,一個箭步就衝到了韓斌麵前。在韓斌驚愕的目光中,他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死死抱住韓斌的大腿,仰起臉,聲音裡充滿了劫後餘生的哭腔和控訴:
“韓斌!韓哥!親哥啊!你可算在了!媽的,那群老禿驢!那群天殺的老禿驢!你是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折磨我的啊!那簡直……簡直就不是人過的日子!”他鼻涕眼淚幾乎要一起下來,形象全無,“每天!每天天不亮就被揪起來念經!念得老子舌頭都快打結了!念完了還得去大雄寶殿外麵杵著,對著那些上山燒香拜佛、嘰嘰喳喳的遊客,擠出一副‘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的鬼樣子!老子隻是天生性子冷點,腦子清醒點!老子真沒被那點‘虛無’玩意兒搞瘋啊!可那群禿驢非他媽一口咬定,說我這樣就是被邪氣入體,心智蒙蔽!啊啊啊!簡直要瘋了!度日如年啊!”
韓斌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和連珠炮似的哭訴搞得措手不及,身體僵硬,嘴角不受控製地抽搐了好幾下。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平複被衝擊的心神,然後伸出手,用力地、幾乎是半拖半拽地把掛在自己腿上的曹巢扶了起來,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行了行了……你先起來說話。你……來這兒乾什麼?”他實在無法把眼前這個哭天搶地的家夥和記憶中那個冰冷或煩躁的曹巢聯係起來。
曹巢就著韓斌的力道站起來,胡亂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臉,吸了吸鼻子,帶著濃重的鼻音回答:“還能乾啥?老子在那白馬寺的‘刑期’總算熬到頭了!刑滿釋放了懂不懂!那群禿驢終於肯放我出來了!按照上頭……呃,按照寺裡大師傅們給的指示,說我這‘後續觀察期’就指定來這兒了。”他一邊說,一邊打量著這間堆滿古舊器物、彌漫著木頭和塵土氣息的小店,眼神裡還殘留著剛從“地獄”逃脫的餘悸和一絲對新環境的好奇。
韓斌看著他那張混合著委屈、解脫和一點茫然的臉,內心一陣深深的無語。但終究是老相識,他無奈地歎了口氣,側過身:“先進來吧。”說著,便領著這個剛從“佛門煉獄”歸來、言行舉止變得格外“活潑”的曹巢,走進了古意盎然的“絡繹友”店內。
韓斌帶著曹巢踏入“絡繹友”略顯昏暗卻蘊藏古韻的店內,空氣中彌漫著鬆木、礦物顏料和舊紙張特有的沉靜氣息。韓斌簡單為曹巢介紹了正伏案於一方破損青銅器前、神情專注的老板曹嵩。曹嵩聞聲抬頭,目光在曹巢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複雜難明,隨即又落回手中器物,隻是淡淡應了一聲,算是打過招呼。
兩人回到韓斌暫居的裡間小屋,韓斌饒有興致地聽著曹巢講述他那段在白馬寺堪稱“坐牢式”的苦修經曆——被古卷淹沒、與青燈古佛為伴、每日聆聽高僧講經卻時常聽得雲裡霧裡,苦悶時隻能對著寺裡的石獅子比劃拳腳。故事講得繪聲繪色,帶著曹巢特有的、經曆苦難後反而更加豁達的調侃。
待兩人談笑風生地離開小屋,腳步聲消失在通往店鋪前堂的過道時,案前看似全神貫注的曹嵩,握著精密刻刀的手,卻難以察覺地猛地一顫。他低垂著頭,仿佛要將所有心神都灌注進那件青銅器的細微裂紋中,然而,在他深不見底的眼眸深處,一股劇烈的情緒風暴正在翻湧——那是深埋多年的羞愧,如同灼熱的烙鐵燙在心上;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震驚,仿佛看到了塵封歲月裡最不願觸及的影子,在曹巢那年輕而充滿生氣的臉龐上重疊。這複雜的情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驟然浮現,激起劇烈的漣漪,卻又被他強大的意誌力死死按住,迅速隱匿於古井無波的平靜之下,隻餘下指尖因用力而泛出的些許蒼白。
半晌,曹嵩放下工具,輕輕籲了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喚來了正在店內一角整理拓片的韓斌和曹巢。
“都過來。”曹嵩的聲音低沉而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並未立刻看向他們,而是用一塊柔軟的麂皮,仔細擦拭著手中的一枚剛修複好的玉璜,動作緩慢而富有韻律。“你們倆,精神境界都卡在三境‘流水不爭’有些日子了吧?”
韓斌和曹巢對視一眼,都點了點頭。曹巢眼中更是流露出強烈的求知欲。
“嗯,”曹嵩放下玉璜,終於抬眼看向兩人,目光銳利如鷹隼,仿佛能穿透皮相直視靈魂。“‘流水不爭’,順其自然,圓融流轉,已是難得的心境。但想更進一步,踏入第四境‘破繭觀道’,光靠‘順’,是不夠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窗外洛邑古城沉澱著歲月的街巷,聲音帶著一種穿透時空的滄桑感:
“‘破繭觀道’,關鍵就在‘破’與‘觀’二字。何為‘繭’?並非有形之物。它是你們習以為常的認知、是根深蒂固的偏見、是感官編織的幻象、是內心恐懼所投射的迷霧,更是這世間萬物表象之下,那層看似合理、實則虛妄的‘殼’!”
他猛地轉身,目光灼灼地盯著兩人:
“‘流水不爭’,你們如溪流般融入環境,感知萬物。但‘破繭’,要求你們從這溫柔的‘融入’中,生出一種決絕的質疑與洞穿之力!要用精神的鋒芒,去刺破這層‘殼’!世間萬物,非你所見即所得。它們的存在本身,就在嘲弄著凡俗的認知!”
“第四境,就是要你們學會‘洞穿虛妄’!這不是靠蠻力,而是靠精神的‘慧眼’。要像修複一件贗品古畫,剝開後人拙劣的添筆,看到底下真正的古意;要像解讀一件布滿蝕鏽的青銅銘文,透過時間的侵蝕,辨認出它最初傳遞的信息。你們的精神力,要具備這種‘去偽存真’的能力,要能看穿幻術、識破偽裝、洞悉能量流動的本質,甚至……觸及到那些常人無法理解、不可名狀之物的些許‘真實’輪廓。”
曹嵩的語氣越發凝重:“這個過程極其凶險。‘繭’被強行破開時,暴露在你眼前的‘真實’,可能冰冷、殘酷、瘋狂,足以讓心智脆弱者瞬間崩潰。這就是‘觀道’的代價。所謂‘初見真實’,並非看到宇宙的終極真理,而是在浩渺的虛妄之海中,瞥見一絲‘道’運行的、更接近本質的軌跡或碎片。這一步,是精神由‘順應’轉向‘洞察’的關鍵蛻變,是真正踏上對抗那些深淵之物的起點。”
交代完畢,曹嵩揮了揮手,語氣恢複了一貫的平淡,甚至帶著點不耐煩:“好了,道理講了。紙上談兵終覺淺,真功夫是練出來、殺出來、悟出來的。待在店裡對著這些死物,你們永遠破不了繭。收拾收拾,出去!去城裡轉轉,去城外看看,去人群裡聽,去荒野裡想。碰到事,彆慫;遇到惑,彆躲。什麼時候感覺心頭那層‘殼’鬆動了,有裂紋了,再回來找我。現在,彆在這兒礙眼。”他重新坐回案前,拿起刻刀,仿佛眼前的青銅器才是唯一值得關注的世界。
韓斌和曹巢恭敬地行禮,帶著沉甸甸的囑托和對未知境界的期待與警惕,轉身離開了“絡繹友”。
店門輕輕合上,隔絕了外麵的市聲。
案前,曹嵩握著刻刀的手,久久懸停在青銅器上方,並未落下。他緩緩抬起頭,目光穿透門扉,仿佛追隨著那兩個年輕而充滿可能性的背影,尤其是曹巢的方向。
那眼神,如深潭驟起波瀾,翻湧著極其複雜的情緒。深沉的愧疚,如同陳年的傷疤被再次揭開,那是無法言說的秘密和虧欠帶來的刺痛。強烈的不舍,如同看著羽翼漸豐的雛鳥即將離巢,飛向那片他深知凶險莫測的天空。然而,在這沉重的情感之上,又有一絲難以抑製的、為雛鷹展翅而生的由衷欣喜,那是對後生終於開始觸碰力量真諦、踏上非凡之路的欣慰。
這些洶湧的情感在他眼中激烈碰撞,幾乎要溢出來。但他隻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胸膛微微起伏,然後,所有的情緒都被一種鋼鐵般的理智強行壓製下去,重新歸於深潭般的平靜。唯有那握著刻刀的手指,因用力過度而骨節泛白,泄露了內心遠非表麵那般古井無波。他低下頭,將所有的念想與情感,再次狠狠摁回心底最深處,專注於眼前冰冷的青銅與裂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