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甘州城，東門城樓。
血色的殘陽，將城頭垛口上凝固的暗黑色血跡照得如同新流出來的一般。守將嵬名阿吳手按著城牆，冰冷的觸感從掌心一直傳到心裡。
他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了，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城外那片暫時沉寂下去的宋軍大營。
“將軍，宋軍的攻勢……又停了。”千夫長野利奔拖著一條被流矢劃傷的腿，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聲音嘶啞，“弟兄們……傷亡不小。東門的守軍，已經換了三輪了。”
嵬名阿吳沒有回頭，隻是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還能撐多久？”
“刀槍箭矢還夠，但……但人心……”野利奔沒有再說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城下的宋軍，就像一群不知疲倦的瘋狗。主帥李進用兵老辣到了極點，他從不進行無謂的強攻，每一次攻擊都像毒蛇吐信，精準地打在甘州城防最難受的地方。投石機日夜不停地轟砸，宋軍的弓弩手更是輪番上陣，壓得城頭守軍幾乎抬不起頭。
“將軍，興慶府那邊……真的沒有消息嗎？”另一名老成持重的千夫長梁乙逋走上前來，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絕望，“我們在這裡死守，可國主……他真的會派援軍來嗎？”
“住口！”嵬名阿吳猛地回頭，眼中凶光畢露，“梁乙逋！你敢動搖軍心？！”
梁乙逋慘然一笑，指著城下密密麻麻的宋軍營帳：“將軍，您自己看。宋軍兵力至少兩萬有餘，而且……而且您忘了從會州逃回來的弟兄們是怎麼說的嗎？宋軍有‘掌心雷’！那種妖物，李進到現在還沒用！他是在等什麼？他是在戲耍我們，是在等我們自己崩潰！”
這番話像一把尖刀，捅破了所有人心中最後一層自欺欺人的窗戶紙。
是啊，掌心雷！那個在靈州城頭炸響，讓數萬黨項軍民化為焦土的“天雷”，李進手裡肯定也有！可他為什麼不用？
嵬名阿吳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梁乙逋說得對。李進這是在玩誅心之術！他就是要用這種持續的、高強度的壓迫，讓甘州城內的守軍在恐懼和絕望中一點點爛掉！
“將軍，”野利奔跪倒在地，聲音哽咽，“末將不怕死！可城裡的弟兄們，大多是跟著您從甘州土生土長的。他們也有家人，也有妻兒……我們……我們真的要在這裡，全數殉國嗎？”
“夠了！”嵬名阿吳一把將野利奔提了起來，雙目赤紅地吼道，“你是軍人！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國主沒有讓我們撤，我們就得守！死也得守！”
他何嘗不知道弟兄們的苦？他又何嘗不想活下去？可他更知道，一旦甘州失守，整個河西走廊都將門戶大開，宋軍可以長驅直入，直搗興慶府的側翼！他在這裡多守一日，國主就多一分準備的時間！
就在城頭陷入一片死寂的絕望之時，西門方向，突然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騷亂和尖銳的警報聲！
“怎麼回事？！”嵬名阿吳心中一驚，一股極其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一名哨兵連滾帶爬地衝上城樓，臉上寫滿了比見到宋軍攻城還要恐怖百倍的恐懼：“將……將軍！西邊！城西……出現了……出現了另一支宋軍！是騎兵！全是騎兵！”
“什麼？！”
嵬名阿吳、野利奔、梁乙逋三人如遭雷擊，瞬間麵無人色。他們不顧一切地衝向西門城樓。
當他們看到城外那番景象時，三個人都感覺自己的雙腿像是被抽走了骨頭，險些癱倒在地。
城西開闊的戈壁上，一千五百餘名宋軍鐵騎，排著整齊的隊列，黑壓壓的一片，如同一片從地獄裡湧出的死亡陰雲。軍陣之前，一麵繡著鬥大“楊”字的黑色大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那股撲麵而來的肅殺之氣，幾乎讓城樓上的空氣都凝固了。
“是楊再興……”梁乙逋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是那個在戈壁上屠滅了嵬名保義全軍的‘殺神’……他……他怎麼會在這裡？！”
如果說李進的圍城讓他們感到了壓力，那麼楊再興的出現，則徹底粉碎了他們心中最後一絲僥一幸和希望。
東、南兩麵是李進的步軍主力，如今西麵又出現了楊再興的精銳鐵騎。他們……被徹底包圍了！連最後的逃跑路線，都被堵死了！
“完了……”野利奔喃喃自語，手中的彎刀“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楊再興並沒有急於做什麼。他隻是讓麾下騎兵繞著甘州城的西牆和北牆，來回馳騁。騎士們一邊縱馬，一邊用儘全身力氣高聲呐喊：
“嵬名阿吳，插翅難飛！”
“靈州已破，甘州不遠！”
“開門投降，饒爾狗命！”
那整齊劃一的呼喊聲，如同魔音灌耳，一遍又一遍地衝擊著城內守軍早已脆弱不堪的心理防線。
“將軍……你看那是什麼？”一個眼尖的西夏士兵指著城下，聲音驚恐。
隻見一隊宋軍騎士，用幾架小型的投石機，將幾十個黑乎乎的東西拋入了城中。那些東西在空中翻滾著，落入城牆根下，發出沉悶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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嵬名阿吳定睛一看，瞬間肝膽俱裂——那是人頭！是昨日他派出去探查楊再興蹤跡的那支斥候隊的人頭！
緊接著，數十支綁著信的箭矢，呼嘯著射上了城樓。嵬名阿吳顫抖著拔下一支，展開信紙。
信上的字跡龍飛鳳舞，充滿了霸氣與不屑。信中曆數了西夏背信棄義、弑殺宋使的罪行，又詳述了靈州城破後，宋帝趙桓“格殺勿論”的鐵血命令。最後，信中寫道：“爾等已被四麵合圍，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今我主天兵在此，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若開門請降，或可保全爾等性命宗族。若負隅頑抗，靈州便是爾等前車之鑒！何去何從，爾等自決！”
“噗通！”
一名年輕的西夏百夫長看完信後，再也撐不住，雙腿一軟跪倒在地，放聲大哭：“不打了！我不打了！我不想死！我家裡還有老婆孩子啊！”
他的哭聲像一根導火索，瞬間點燃了周圍所有人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