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連下了七日,像是老天爺把積攢了千年的淚水一股腦傾瀉下來,沒有片刻停歇。
起初那毀天滅地的狂暴之勢,在第三日時便收斂了許多。白龍與合窳所化的水精之力,在絞殺最後一隻金烏精魄時已近乎耗儘,如今的雨水中,雖仍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異獸靈力,卻再難掀起天地異象,隻剩下連綿不絕的濕寒與陰霾,將整個滬市籠罩得密不透風。站在高樓頂端向下望,整座城市仿佛泡在一個巨大的玻璃魚缸裡,渾濁的水色漫過街道,漫過公園,漫過平日裡車水馬龍的商圈,隻有幾棟最高的建築頂端露出模糊的輪廓,像浮在水麵的孤島。
街道成了奔湧的河流,積水最深處能沒過成年人的腰腹,渾濁的水波裡漂浮著斷枝、塑料瓶與被衝翻的共享單車,偶爾有幾聲沉悶的鳴笛從遠處傳來,帶著被困者的焦灼,卻很快又被嘩嘩的雨聲吞沒,連一絲漣漪都掀不起。高樓的玻璃幕牆被雨水衝刷得發亮,水珠順著鏡麵蜿蜒而下,畫出一道道扭曲的水痕,卻映不出半分天空的顏色——雲層低得仿佛壓在樓頂,鉛灰色的雲團沉甸甸地懸著,裡麵不斷滾過悶雷,那雷聲悶悶的,像是被棉花捂住,遲遲不見閃電劃破天際,像是有什麼力量在壓抑著這場雨的餘威,又像是這場雨本身就帶著一種無聲的壓迫。
齊樂站在修繕過的棧橋上,望著遠處被雨幕模糊的城區輪廓。棧橋的木板經過靈力加固,雖被雨水泡得發脹,卻依舊穩固。但踩上去卻能感覺到冰涼的濕意順著鞋底蔓延上來,鑽進褲腳,激起一陣寒顫。但他的目光卻沒在城市的狼狽上停留太久,最讓他心頭沉重的,是不遠處滬市中停靠著的仙舟以及仙舟之上那棵愈發挺拔、愈發令人心悸的建木。
這七日來,建木的生長速度快得驚人,像是被按下了加速鍵。
先前因要供養金烏精魄,它的靈力被生生分流,主乾雖已粗壯如巨峰,卻始終維持著相對穩定的高度,枝椏也隻是有節製地舒展。可自從最後一隻金烏湮滅在雨幕中,建木便像掙脫了無形的枷鎖,所有被壓抑的生命力與天地靈氣,都在此刻儘數傾注到生長之上,仿佛要把過去的“虧欠”一並補回來。
齊樂清楚地記得,暴雨第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時,他曾用靈力丈量過建木的粗細——彼時主乾已需十餘人合抱,樹皮上的紋路如同溝壑,深不見底。可不過短短五天,如今的建木主乾竟粗壯了近一倍,站在地麵上仰望那棵大樹,竟有種望不到邊的眩暈感,仿佛麵對的不是一棵樹,而是一座正在拔地而起的山。深褐色的樹皮上布滿了古老的紋路,在雨中泛著濕潤的光澤,那些紋路像是某種活的符號,在雨水衝刷下隱隱流動。更讓人不安的是它的根須,早已穿透仙舟甲板,像無數條粗壯的巨蟒,順著渾濁的江水蔓延開去,深深紮進城市的地下,隱沒在縱橫交錯的管道與泥土裡,仿佛在無聲地汲取著這片土地的每一分養分。
更驚人的是它的高度。
起初幾日,建木還在橫向生長,主乾不斷變粗、分枝愈發繁茂,墨綠色的葉片層層疊疊,遮天蔽日,幾乎遮蔽了半個仙舟的天空,葉片上滾落的雨水像是瀑布,嘩啦啦地砸在甲板上,濺起半米高的水花。可從第六日起,它的生長方向驟然改變——不再向四周舒展,所有的枝椏都停止了生長,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建木的頂端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拔高。
那速度快得讓人咋舌。前一刻還能看到頂端的新葉在雨幕中搖曳,不過一頓飯的功夫,再抬頭時,頂端已刺破了低空的雲層,隻剩下粗壯的主乾在雨裡向上延伸,越來越細,越來越遠,變成一條模糊的線。
“它在往天上長。”陳雪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敬畏,她站在齊樂身邊,仰著頭,雨水打濕了她的額發,貼在光潔的額頭上,“像是……要鑽到天上去。”她的語氣裡帶著點孩童般的天真,又藏著對未知的恐懼。
齊樂沒有說話,隻是下意識地握緊了掌心的《山海經》。書頁上關於建木的記載此刻正散發著微弱的光芒,那些古老的文字仿佛活了過來,在他腦海中勾勒出一幅遙遠而模糊的圖景——天地初開時,這棵巨木便是連接人間與天上世界的橋梁,仙人沿木而下,凡人緣木而上,兩個世界互通有無。直到後來,為了隔絕人神,避免凡間的紛爭驚擾天界,也防止天界的力量過度乾預人間,這棵通天之木才被斬斷,兩個世界從此徹底隔絕,人神互不侵擾,隻留下傳說在世間流傳。
如今,建木正在重演當年的軌跡。
隨著時間推移,建木向上生長的速度越來越快,原本還能勉強看到的主乾輪廓,漸漸在高空的雨霧中變得模糊,隻剩下一條深色的影子,倔強地劃破雨幕,刺向蒼穹。它的粗細不再增加,所有的能量都集中在頂端,像是一把鋒利的劍,要衝破所有阻礙,向著那未知的蒼穹延伸,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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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七日黃昏,雨勢終於有了減弱的跡象。積壓了七日的雲層漸漸散去,露出一片被雨水洗過的、格外清澈的天空,藍得有些不真實。可當人們下意識地抬頭,望向那棵早已成為滬市地標或者說,災難象征)的建木時,卻都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忘了說話。
那棵通天巨木的頂端,已經徹底消失在了視野裡。
它並非停止了生長,所有人都能感覺到,那股向上的、蠻橫的生命力依舊在湧動,它隻是真的穿透了人間的界限,刺入了那個隻存在於傳說中的天上世界。從地麵望去,隻能看到建木的主乾筆直地伸向高空,在某一個臨界點之後,便像是被天空溫柔地吞噬,再無蹤跡。天空依舊是那片清澈的藍,雲卷雲舒,仿佛什麼都沒發生,可那棵樹確實消失在了視野裡,仿佛天空本身就是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兩個世界徹底隔開,隻留下這棵巨木,作為唯一的、沉默的通道,靜靜地矗立在滬市的中央,連接著已知與未知。
雨還在下,但已不再狂暴,隻是淅淅瀝瀝的,像是在為這場持續七日的“盛宴”收尾。齊樂望著建木消失的方向,心中清楚,這場由異獸引發的危機,並未隨著金烏的覆滅而結束。
建木已通天際,那個被遺忘了無數歲月的天上世界,或許已在雲端之上,悄然睜開了眼睛。而人間,即將迎來一場更洶湧、更莫測的風暴。
……
雲層之上,是與人間截然不同的寂靜國度。雨絲自九天之外垂落,尚未觸及這片領域的邊緣,便在無形的罡風中化作細碎的水汽,消散得無影無蹤。這裡沒有滬市深秋那蝕骨的濕寒,隻有一種仿佛從鴻蒙之初便存在的澄澈,空氣乾淨得能映出遠處玉柱的輪廓。
氣流如上好的綢緞,溫柔地拂過那些嶙峋的玉柱。這些玉柱不知曆經多少歲月,表麵布滿了天然形成的紋路,宛如上古的圖騰。柱頂並非虛空,而是托著一座座懸浮的宮殿,殿宇巍峨,飛簷翹角延伸至雲海深處。琉璃瓦在一種並非來自日月星辰的、彌漫於天地間的無形光線下,流轉著夢幻般的七彩光暈,隻是這光暈再璀璨,也照不亮殿宇深處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陰影,仿佛藏匿著無數被時光遺忘的秘密。
就在這時,一根深褐色的巨影猛地刺破蒼穹,帶著撼動天地的氣勢,從下方翻滾的雲海中直衝而上。那是建木,傳說中連接天地的神樹。它破界而出、刺破雲層的刹那,這片沉寂了萬年的天地終於被打破,虛無的空氣中泛起肉眼可見的漣漪,如同平靜的湖麵被投入巨石,一圈圈擴散開來,驚動了沉睡的萬物。
最先察覺異動的,是鎮守在南天門舊址的神將。南天門早已不複當年的輝煌,隻剩下斷壁殘垣,在雲海中矗立成一道落寞的剪影。神將身披青銅色的鎧甲,鎧甲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裂紋,那是歲月的刻痕,也是昔日征戰的印記。他手中的長戟斜斜地插在雲岩中,戟身鏽跡斑斑,卻依舊透著一股凜然的殺氣。當建木那龐大的身影穿透雲層時,長戟突然發出一聲震耳的嗡鳴,仿佛沉睡的巨龍被喚醒。戟尖的寒光驟然亮起,精準無比地直指下方——那裡本該是除了翻滾雲海外空無一物的地方,此刻卻多了一根不斷向上震顫、散發著勃勃生機的“巨藤”,正是那株複蘇的建木。
消息如同燎原的星火,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傳遍了整個天上世界。每一座懸浮的宮殿,每一處隱秘的洞府,都因這個消息而騷動起來。
紫霄宮的殘垣下,幾縷青煙從殘破的香爐中嫋嫋升起。幾位身披星紋長袍的神正圍坐在一張石案旁,石案上擺放著一枚巨大的龜甲。他們眉頭緊鎖,手指在龜甲上輕輕拂過,口中念念有詞,正借助龜甲推演天機。突然,龜甲上原本雜亂無章的裂紋猛地扭曲、聚合,竟清晰地化作了建木的輪廓,枝椏交錯,栩栩如生。其中一位神猛地一拍案幾,玉製的案幾應聲碎裂,碎片四濺:“是建木!真的是建木!它竟然在人間複蘇了!”
“荒謬!”另一位神的聲音如同寒冬的冰碴,帶著不容置疑的冷硬,“當年天帝親自出手斬斷此木,早已將其深埋地下的根須靈脈儘數封印,布下的禁製足以讓它永世不得翻身。除非……”他的話音戛然而止,目光銳利地掃過身旁的同伴,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猜忌,“除非是那幾個從人間抓來的異類搞的鬼。”
這話一出,周遭原本就凝重的空氣瞬間凝固,仿佛能滴出水來。眾神麵麵相覷,眼中都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
天界幾天之前,曾發生過一件震動所有神的大事。所有神都清晰地感受到,有一位至強存在破界而入時散發出的磅礴靈力波動,那股力量之強,讓天地都為之震顫。後來才知曉,是那位大人抓了三個“人間之神”——兩個氣息駁雜、尚顯稚嫩的年輕人,還有一個滿頭白發、眼神深邃的老者。聽那位大人稱,他們來自一個名為“天下人間”的地方,身上帶著一種被天道本能排斥的氣息,顯然是觸犯了當年定下的人神隔絕的鐵律。如今,這三人被關押在天牢最深處,成了所有神心照不宣的隱患,誰也不知道這三個來自人間的異類,會帶來怎樣的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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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必是他們。”為首的神須發皆白,正撫著長須,聲音低沉而沉穩,“但建木複蘇絕非小事。此木乃是天地靈根,天生具有連通人神兩界的神通。若是讓人間那些不受管束的妖邪、或是心懷叵測之輩,順著這樹乾爬上來……”
他沒有說下去,但在場的眾神都明白那後果的嚴重性。天上世界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一統萬神、秩序井然的模樣了。那場被稱為“崩天之戰”的浩劫後,原本集中的力量被生生分割成五股:天帝派係占據著紫霄宮殘垣,憑借著傳承的正統,是如今勢力最大的一脈;東邊的東王公後裔堅守著扶桑神木,自成一派,與世無爭卻也不容小覷;西邊的西王母信徒在瑤池廢墟上重建了祭壇,延續著古老的信仰;南方的火神部眾盤踞在炎火山,性情剛烈,勢力彪悍;北方則被一群散落的舊神占據,彼此之間互不統屬,時常爭鬥不休。
這五方勢力表麵上維持著脆弱的平衡,暗地裡卻明爭暗鬥,誰都想在這破碎的天地中占據更多的話語權。因此,誰都不願看到來自人間的變數打破現有的平衡,引發新的動蕩。
“去,把龍首人身神請來。”為首的神沉吟片刻,終於開口下達命令,“讓他去守在建木頂端,無論是什麼東西,都不準放上來。”
片刻之後,一道魁梧的身影便出現在建木刺破雲層的位置。
他有著一顆威嚴的龍頭,覆蓋著細密的青黑色鱗片,鱗片在周圍的光暈中泛著冰冷的光澤。龍角向後彎曲,造型猙獰,末端帶著尖銳的倒刺,散發著危險的氣息。他的身軀則是人形,肌肉線條流暢而充滿力量,腰間圍著一條用雲紋編織而成的裙裾,隨風輕輕擺動。赤著的雙腳穩穩地踩在虛空之中,每一步落下,都讓周圍的氣流發出龍吟般的震顫,仿佛有無數巨龍在低聲咆哮。他便是龍暝,一位古老的山神,當年曾隨初代天帝一同來到這天上世界。崩天之戰後,他被天帝派係收編,憑借著強大的實力和忠誠,以鎮守天界邊界聞名,從未出過差錯。
“奉紫霄令,鎮守此木。”龍暝的聲音像是兩塊巨大的岩石在相互摩擦,低沉而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他低頭看向腳下那根仍在不斷向上生長的建木主乾,樹皮上古老而神秘的紋路在他眼中清晰無比——那是一種與他同源的洪荒印記,承載著來自遠古的記憶。
他緩緩伸出覆蓋著鱗片的龍爪,按在建木的樹乾上。刹那間,青黑色的鱗片突然亮起,無數玄奧的符文從鱗片下湧現,順著指尖源源不斷地湧入建木之中。這些符文在樹乾上流轉、彙聚,最終在頂端形成一道透明的屏障。屏障泛著淡淡的金光,如同一個堅固的結界,將下方人間飄來的雨水、塵埃以及那些被天界視為“濁氣”的氣息儘數隔絕在外。
做完這一切,龍暝便如同一尊亙古不變的雕像,靜立在雲端之上,目光警惕地注視著下方的雲海。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樹乾裡湧動的、如同江河奔湧般的生命力,那股力量蓬勃而充滿韌性。同時,他也能隱約聽到來自下方人間的喧囂——那是車馬的鳴笛、人群的嘈雜、市井的吆喝……那些聲音混亂而鮮活,帶著一種與天界截然不同的煙火氣,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崩天之戰前,人神還未隔絕的歲月,那時的天地,也曾這般熱鬨而充滿生氣。
而此刻的紫霄宮最深處,一間殘破卻依舊透著威嚴的大殿內,一道模糊的身影正端坐於那張同樣殘破的龍椅上。
他周身被厚重的雲霧籠罩,任憑殿外的光暈如何流轉,都無法穿透那層雲霧,看清他的麵容。隻能隱約看到他垂下的衣袖上,用金線繡著日月星辰的圖案,隨著他的呼吸微微起伏。下方,一位身披鎧甲的神將正單膝跪地,恭敬地彙報著龍暝已到位鎮守建木的消息。但龍椅上的人卻像是沒有聽見一般,目光透過宮殿頂端那個巨大的破洞,遙遙望向那根刺破雲層、不斷生長的建木,眼神深邃難測。
“建木……”他的聲音響起,縹緲如煙,仿佛從遙遠的時空傳來,“崩天之戰後,沉寂了這麼多年,你終於還是回來了。”
跪在下方的神將大氣不敢出,依舊低著頭,不敢有絲毫異動。他隻聽到龍椅上的人發出一聲輕笑,那笑聲中帶著難以捉摸的意味:“那三個從人間來的異類,或許還真是這場變故的引子。天下人間啊……亂一點才好,亂一點……”
他頓了頓,指尖輕輕敲擊著龍椅的扶手,那敲擊的節奏,竟與建木向上生長時,樹乾內部傳來的、微弱卻堅定的搏動頻率,漸漸重合在一起。
“……我等的時機,才會更快到來啊。”
話音落下,周遭的雲霧驟然翻湧起來,如同沸騰的開水,瞬間遮住了他所有的神情,也掩蓋了那若有若無的笑意。遠處的龍暝依舊如雕像般靜立在雲端,建木的頂端仍在無聲地向上延伸,仿佛要將天地徹底貫通。而在他看不見的樹乾深處,那些被龍暝符文鎮壓的古老紋路,正以一種肉眼難辨的速度,悄悄地蠕動著,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這神樹的內部,緩緩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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