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幾年的北京城,十六歲談婚論嫁雖說不算普遍,卻也不像後世那般稀罕。胡同裡的大姑娘小夥,初中畢業進工廠當學徒的比比皆是,趕上家裡老人心急的,十七八歲說親、二十歲前成家的不在少數。尤其是女工,一旦進了國營單位,上門說媒的能把門檻踏破——在賈張氏眼裡,謝穎琪這樣的姑娘,簡直是打著燈籠難找的“好苗子”。
她盯著謝穎琪遞來的牛皮紙信封,指尖捏著裡頭硬邦邦的票子——二十塊錢,相當於她小半個月的工資,尋常人家哪能這麼爽快?再看姑娘身段,細腰長腿,藍布衫洗得發白卻乾淨利落,袖口還繡著朵不起眼的小花兒,一看就是家境體麵、會過日子的主兒。
“穎琪啊,你如今在衛生所上班,有沒有……”賈張氏故意拖長了聲音,眼角餘光瞟著謝穎琪紅透的耳根,“有沒有相熟的小夥子啊?大娘認識不少體麵人家,要不幫你留意留意?”
謝穎琪手裡的湯勺“當啷”掉進碗裡,濺起的油花燙得她指尖一縮。她怎麼也沒想到,道個歉還能扯到“個人問題”上,十六歲的姑娘家,聽著這話跟被人戳了脊梁骨似的,臉漲得比院牆上的牽牛花還紅:“賈、賈大娘,我才剛上班呢,哪顧得上這些……”
“哎,姑娘家早打算不吃虧。”賈張氏往她身邊挪了挪,膝蓋幾乎碰著她的褲腳,“我們家東旭跟你同歲,在軋鋼廠當學徒,雖說這回轉正沒成,可他師傅是八級鉗工,往後少不了照應……”
謝穎琪猛地站起身,布包帶子從肩上滑下來,她手忙腳亂地撈起包,連聲道彆:“大娘,我、我得回衛生所了,下回再……”話沒說完,人已經逃似的衝出了院門,馬尾辮在腦後甩成一道黑影。
賈張氏望著她的背影,撇了撇嘴:“這丫頭,臉皮子比窗紙還薄。”可手裡的信封還熱乎著,她摸了摸裡頭的票子,心裡又甜起來——二十塊錢換個知根知底的姑娘上門,怎麼算都不虧。再說了,自家東旭雖說暫時沒轉正,可長得周正,又有個八級鉗工的師傅,往後在廠裡總能熬出頭,難道還配不上個小護士?
西屋的何雨柱正蹲在灶台前捅蜂窩煤,鐵鉤子碰著爐壁,發出“叮叮”的響聲。聽見院門口的動靜,他抬頭望了眼,正看見謝穎琪匆匆跑過,藍布衫下擺揚起,露出半截雪白的腳踝——這是誰家的閨女?長得跟年畫裡的人兒似的。
“哥,啥好吃的這麼香?”何雨水抱著課本湊過來,鼻尖動了動,鍋裡的白菜豆腐湯正咕嘟咕嘟冒泡,浮著幾片油星子。何雨柱笑了笑,往她碗裡夾了塊豆腐:“快吃,吃完幫哥把鐵桶還給三大爺。”說著,他瞥了眼窗外——閻埠貴家的門開著,三大媽正坐在門口擇菜,手裡的豆角掐得“哢嚓”響。
“他三大媽,剛那姑娘是誰啊?”何雨柱拎著空鐵桶走過去,故意放輕了腳步。三大媽抬頭瞅見他,嘴角一揚:“喲,柱子今兒這麼勤快?那姑娘啊,說是衛生所新來的護士,叫啥……謝穎琪?來找賈家道歉的,聽說上次給東旭配錯了藥。”
“道歉還帶錢?”何雨柱挑眉,往賈家方向掃了眼,見賈張氏正趴在窗台上擦雪花膏,臉上笑出了褶子。三大媽壓低聲音,指尖掐斷一根豆角:“可不是麼,塞了個信封,估摸著不少錢。你說這賈張氏,見著人家姑娘長得俊、家境好,怕是又動了歪心思……”
何雨柱沒接話,把鐵桶往閻埠貴家牆根一放,轉身回了屋。十六歲的年紀,他還沒顧上想娶媳婦兒的事兒,眼下最要緊的,是攢錢給妹妹置件新衣裳——雨水的藍布衫已經短了一截,袖口磨出了毛邊,可這年頭布票金貴,扯一尺花布都得攢半年。
中院賈家,賈張氏正對著鏡子抹凡士林,聞著手裡淡淡的花香,心裡又盤算起了事兒。謝穎琪臨走時,她塞了把曬乾的茉莉花給她,姑娘推脫了半天還是收下了——這就是個由頭,往後隔三差五送點自家醃的鹹菜、曬的花,一來二去,總能把關係拉近乎。
“東旭,你覺得那小護士咋樣?”她推開裡屋的門,見兒子正靠在床頭打盹,臉上還帶著沒退乾淨的燒紅。賈東旭猛地驚醒,手忙腳亂地擦了擦嘴角:“媽,您又說啥呢……人家是來道歉的。”
“道歉咋了?”賈張氏坐在床沿,指尖戳著兒子的腦門,“人家姑娘長得體麵,家裡雙職工,又在衛生所上班,比媒婆說的那個農村丫頭強十倍!你聽媽的,趕明兒我去衛生所給你探探口風……”
賈東旭耷拉著腦袋,盯著自己磨出洞的布鞋沒吭聲。他心裡清楚,自己這回轉正沒成,在廠裡抬不起頭,連師傅易中海看他的眼神都淡了,像謝穎琪那樣的姑娘,怎麼會看得上他這個沒出息的學徒工?可母親的話又讓他忍不住瞎想——萬一呢?萬一人家不嫌棄呢?
後院劉家,二大媽端著藥碗蹲在床前,勺尖兒碰著碗沿,發出細碎的響聲:“光齊,就剩最後一口了,喝完咱就不吃藥了啊。”床上的劉光齊皺著眉,缺了顆牙的嘴漏著風:“媽,這藥比中藥鋪的黃連還苦……”
“苦啥?”二大媽往碗裡撒了半勺白糖,“你哥你弟都沒這待遇,就你金貴。”說著,她偷偷往兒子手裡塞了顆水果糖——這是她攢了半個月的“私房貨”,平日裡連老伴兒都舍不得給。劉光齊眼睛一亮,趕緊把糖塞進嘴裡,甜津津的味道衝淡了藥味,臉色這才緩和了些。
客廳裡,劉海忠坐在八仙桌前擦旱煙袋,煙袋鍋子磕在桌沿上,發出“咚咚”的響聲。老大劉光天蹲在地上捅煤爐,火星子濺出來,燙得他直縮手:“爸,啥時候開飯啊?餓死人了!”
“慌啥?”劉海忠瞪了他一眼,煙袋鍋子指著裡屋,“你弟弟病著,先緊著他吃。”話音未落,二大媽端著空碗出來了,圍裙上還沾著幾滴藥湯:“行了,光齊吃完了,咱開飯吧。今兒吃窩頭就鹹菜,湊合湊合。”
四合院的大槐樹下,聾老太太正曬著太陽打盹,手裡的佛珠“吧嗒吧嗒”響。她聽見賈家方向傳來賈張氏的念叨,聽見劉家兄弟的抱怨,嘴角輕輕扯了扯——這院子裡的人啊,各有各的算計,各有各的難處,可算計來算計去,終究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謝穎琪一路小跑到衛生所,後背都出了層細汗。她躲進值班室,對著鏡子拍了拍發燙的臉——長這麼大,還是頭回有人跟她提“找對象”的事兒,而且還是給那個病懨懨的賈東旭。她摸了摸兜裡的工作證,白大褂上的銅扣閃閃發亮,忽然覺得,比起這些家長裡短,還是給病人打針換藥來得踏實。
傍晚時分,何雨柱拎著一網兜土豆往家走,路過賈家時,正聽見賈張氏在院子裡跟三大媽嘮嗑:“他三大媽,您說那謝護士,要是給我們家東旭說親,咋樣?”三大媽手裡的豆角頓了頓,乾笑兩聲:“她才十六歲吧?姑娘家早著呢……”
何雨柱低頭笑了笑,加快了腳步。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落在青石板路上,跟路邊的槐樹影疊在一塊兒。他想起謝穎琪跑走時揚起的馬尾辮,想起妹妹啃窩頭時滿足的笑臉,忽然覺得,這院子裡的是是非非,終究抵不過鍋裡的一口熱湯、兜裡的幾張糧票——日子嘛,總得先把肚子填飽,再去想那些有的沒的。
夜漸漸深了,賈家的燈還亮著,賈張氏還在跟兒子念叨著“說親”的事兒。窗台上的茉莉花散發出淡淡香氣,混著煤球味,飄進了四合院的每一個角落。謝穎琪趴在衛生所的辦公桌上,借著煤油燈的光寫工作總結,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偶爾抬頭望一眼窗外的月亮——十六歲的夏天,有蟬鳴,有花香,還有那些藏在歲月裡的,關於成長的迷茫與期待。
四合院的大槐樹在風中搖晃著枝葉,“嘩嘩”的響聲裡,不知誰家的收音機傳來樣板戲的唱段,字正腔圓的念白飄得老遠。何雨柱躺在西屋的床上,聽著妹妹均勻的呼吸聲,摸了摸枕頭底下的糧票——明天去鴻賓樓上班,得跟楊老板說說,能不能預支半個月工資,給雨水扯尺花布做件新衣裳。
至於那個叫謝穎琪的小護士,他不過是過客般的一瞥,卻在這平凡的四合院裡,掀起了一絲細微的漣漪——像投入湖麵的小石子,很快便恢複了平靜,卻在某些人心裡,留下了深淺不一的印記。而日子,依舊像門前的胡同般,平平直直地延伸著,帶著那個年代特有的煙火氣,慢慢往前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