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年,仲夏,六月十六日,午時。?
烈日當空,無情地炙烤著這片名為“幽錮林”的巨大原始森林。正午的陽光穿透層層疊疊、糾纏如巨蟒虯枝的樹冠,砸在地麵上,碎裂成無數滾燙的光斑。空氣仿佛凝固的油脂,悶熱且粘稠,?氣溫確鑿地釘在二十九度?,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溫熱的濕棉花,?濕度五十一?這個數字在此刻化作了皮膚上永遠擦不乾的膩汗,附著在裸露的脖頸、手腕,浸透了內裡的衣衫,再被粗糙的外袍或輕甲吸走,留下深色的汗漬痕跡。林間蒸騰起一股濃烈的腐殖質與朽木混合的氣息,濃得化不開,無孔不入,鑽進鼻腔,令人隱隱作嘔。蟬鳴是唯一的、單調的背景噪音,嘶啞而尖銳,鋪天蓋地,像一層無形的網,將林中人的心神也緊緊纏繞,平添了難以言喻的焦躁與不安。
葡萄氏—寒春,這位素以沉穩堅韌著稱的家族長女,此刻正用一塊已然濡濕的素絹,輕輕按壓著光潔額角不斷沁出的細密汗珠。她的妹妹,葡萄氏—林香,緊挨著她站立,年輕的臉龐上寫滿了長途跋涉的疲憊與對前路未知的惶惑。林香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那片精致的葡萄藤刺繡已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趙柳,另一位同行的女伴,眼神銳利如鷹,警惕地掃視著前方看似平靜、實則暗藏無數未知危機的林蔭小徑,她的右手始終虛按在腰間短匕的柄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耀華興,則是幾人中最顯沉靜的一個,她倚靠著一棵粗糙的古樹樹乾,閉目調息,似乎在積蓄最後的力量,但微微蹙起的眉心和緊抿的薄唇,暴露了她內心同樣緊繃的弦。她們的目標清晰而迫切——穿過這片吞噬光線的森林,抵達邊緣,仿佛踏出那一步,就能擺脫某種無形的牢籠。
在她們幾步之遙,站著此次行動的核心,也是他們甘冒奇險深入此地的緣由——瘦削卻依然保持著某種貴族氣度的三公子運費業。他身上的華服早已被荊棘勾掛得破爛不堪,沾染了泥土和青苔的汁液,曾經象征身份的繁複繡紋幾乎難以辨認。沉重的鐵鏈依舊鎖在他的手腕腳踝上,每一次挪動都發出沉悶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在寂靜的林間異常突兀,提醒著所有人他剛剛逃脫的身份——囚徒。公子田訓,作為運費業的忠實支持者兼此次營救行動的另一位男性主導者,緊挨著三公子而立。他身材高大,此刻卻微微佝僂著背,不是因為疲憊,而是因為一種極致的警惕,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燈,銳利地刺破前方層層疊疊的枝葉,試圖捕捉任何一絲不尋常的動靜。他身上的甲胄在偶爾漏下的光斑裡反射出冷硬的微光,上麵布滿了戰鬥留下的劃痕和汙跡。成功的營救帶來的短暫欣喜已被長途奔逃和森林本身的詭異壓力消磨殆儘,隻剩下對前路的凝重與一絲不安的預感。
就在他們即將踏上一條相對開闊、似乎預示著接近森林邊緣的獸道時,變故驟生!
公子田訓猛地抬手,示意所有人停下,動作淩厲如刀鋒劈開空氣!“聽!”他低沉的警示短促而有力,瞬間壓過了惱人的蟬鳴。
眾人驟然屏息。起初,隻有風掠過樹梢的嗚咽和遠處不知名鳥類的幾聲啼叫。隨即,一種異樣的、沉悶的、如同遠處滾雷般的聲音隱隱傳來。那聲音並非來自天空,而是來自地麵,來自他們身後的森林深處,並且正以一種驚人的速度由遠及近!
是腳步聲!沉重、密集、帶著壓倒性的力量感!
不等他們做出任何反應,左側茂密的灌木叢被粗暴地分開,一個身影率先衝出——正是益中!他身著便於叢林行動的深色勁裝,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片冰冷的決絕,那雙眼睛在濃密的樹蔭下閃爍著鷹隼般的寒光。他現身的同時,右手在半空中極其簡潔有力地一揮!
隨著他揮手的動作,仿佛打開了地獄的閘門。從他們左右兩側的林地深處,從那些堆積著厚厚腐葉、盤踞著虯根古木的陰影裡,一道道同樣身著深色勁裝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迅速現身。他們沉默地移動,動作迅捷而精準,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在他們前方築起了一道密不透風的人牆!粗略一看,不下四十人!
這四十人甫一站定,便立刻展現出訓練有素的軍事素養。他們迅速結成緊密的防禦陣型,前排半蹲,手按刀柄,後排挺立,弓箭已然半張,冰冷的箭簇在斑駁的光線下閃爍著死亡的光芒,齊齊對準了被圍在中心的寒春一行。長矛如同鋼鐵荊棘林,矛尖向前傾斜,封鎖了所有可能突圍的路徑。空氣仿佛被瞬間抽空,隻剩下令人窒息的殺意和金屬特有的冰冷氣息彌漫開來。剛才還蒸騰著熱氣的森林,溫度陡降,寒意刺骨。
寒春的心猛地沉入穀底。林香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下意識地抓住了姐姐的手臂。趙柳的匕首瞬間出鞘半截,寒光一閃。耀華興猛地睜開了眼睛,瞳孔急劇收縮。公子田訓的肌肉瞬間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右手閃電般按在了自己的佩劍上,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咯咯作響。三公子運費業的臉色瞬間褪儘血色,變得如同腳下的腐葉般蠟黃,沉重的鐵鏈隨著他身體的微顫發出輕微的“嘩啦”聲。震驚、憤怒、難以置信的情緒如同海嘯般席卷了這個小團隊。他們料到益中不會善罷甘休,或許會派追兵攔截,但萬萬沒想到,他竟敢親自出馬,並且如此明目張膽地調動如此規模的武裝力量,直接堵在他們通向自由的最後一道門檻上!這份肆無忌憚的攔截,已不僅僅是敵意,更是赤裸裸的宣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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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僅僅是第一波衝擊。
緊接著,比先前沉重十倍、密集百倍的腳步聲如同密集的戰鼓,轟然從後方、從側翼、從他們未曾留意到的每一個角落裡響起!大地仿佛都在輕微震顫,頭頂的樹葉被這無形的聲浪震得簌簌作響,連那喧囂的蟬鳴似乎也被這磅礴的氣勢壓製下去。
人!更多的人!
如同黑色的蟻群,如同決堤的洪水,更多的身影從四麵八方、從森林的每一個陰影縫隙中湧現出來!他們並非一擁而上,而是極有章法地填補著每一處空隙,層層疊疊,如同不斷收緊的絞索。刀光劍影連成一片,反射著林間破碎的陽光,形成一片令人心悸的金屬寒芒。弓箭手在高處占據製高點,箭簇覆蓋了所有角度。長矛如林,密密麻麻,仿佛憑空生出了一片鋼鐵荊棘叢生的死亡之地。粗粗估算,這後來湧出的身影,竟遠超六百之數!
六百人!
這個數字如同巨石,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頭!四十人的圍堵已是壓倒性優勢,六百人的陣仗……這已經不是攔截,這是鐵壁!是足以將整片區域徹底淹沒的鋼鐵洪流!益中竟調動了如此龐大的力量,不惜代價,隻為將他們困死在這片森林之中!
葡萄氏—寒春瞬間感到一陣致命的眩暈,仿佛腳下的土地都在塌陷。她強撐著站穩,但指尖已冰涼一片。妹妹林香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眼中的恐懼幾乎要滿溢而出,死死咬住下唇才沒讓尖叫衝破喉嚨,隻有細微的嗚咽在喉嚨裡滾動。趙柳那銳利的眼神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動搖,麵對這絕對的數量碾壓,任何個人的勇武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她握著匕首的手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微微顫抖。就連一向冷靜自持的耀華興,此刻也失去了那份超然,她的呼吸明顯變得急促,背脊離開了依靠的古樹,身體緊繃如臨深淵,眼神中充滿了從未有過的凝重和一絲絕望。強壯的公子田訓,這位經曆過沙場的戰士,額角也滲出了大顆大顆的冷汗,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龐滑落。他按劍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要將劍柄捏碎,麵對這黑壓壓望不到頭的敵人,他引以為傲的力量和技巧顯得如此渺小。而風暴的中心,三公子運費業,更是如遭雷擊,身體晃了晃,險些栽倒,全靠公子田訓及時伸臂攙扶才勉強站穩。他那張清俊的臉龐此刻隻剩下死灰般的絕望,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沉重的鐵鎖仿佛變得有千斤之重,勒進他的皮肉,提醒著他那剛剛逃離卻又瞬間降臨的、更加深重的絕望。益中的瘋狂、狠絕、以及掌控的龐大力量,徹底超出了他們的預估,將他們推入了絕境。他們不是沒想到阻攔,卻做夢也想不到會是如此規模、如此恐怖的碾壓之勢!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六百人合圍形成的瞬間,就在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每個人心房的刹那——
一個更為突兀、帶著幾分戲謔又冰冷刺骨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般,穿透了沉重的壓迫感,清晰地響起:
“嗬,我就知道,你們這些蠢貨,終究是來救他的。”
聲音的來源,是人群後方,一個並不起眼的角落。隻見一個身影分開擋在他麵前的幾名黑衣護衛,如同分開水波般從容走了出來。來人身材瘦削,穿著一身便於隱蔽行動的深灰色緊身布衣,仿佛林中一道移動的陰影。他的臉很普通,屬於丟進人堆就找不到的那種,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銳利如刀,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冷漠和一絲殘忍的玩味。正是刺客演淩。
演淩的目光如同精準的探針,無視了周圍黑壓壓的士兵,直接落在了被簇擁在中心、狼狽不堪的三公子運費業身上,尤其在對方手腕腳踝那沉重的鐵鎖上停留了一瞬。他的嘴角勾起一個極其諷刺的弧度:
“瞧瞧,多麼忠心耿耿啊,不惜闖這龍潭虎穴。可惜啊可惜,”他故意拖長了音調,聲音裡充滿了貓捉老鼠般的惡意,“你們來得太晚了,或者說……太巧了?”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寒春、林香、趙柳、耀華興幾位女性,最後又落回田訓和運費業身上,“鐵鎖是開著的,三公子?嗬,真是天大的笑話!該鎖著的人跑了,不該來的救兵倒是一頭撞進了網裡。這豈不是省了益中大人……和我……許多功夫?”
他的話語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每個人的耳朵。他點破了他們的目的救三公子),更點出了一個令人瞬間頭皮發炸的細節——?鐵鎖是開著的?!這輕飄飄的一句話,蘊含的信息量卻如同驚雷!它暗示著三公子的“逃脫”或許並非他們想象的那般順利和隱秘,甚至可能從一開始就在對方的算計之中?這根本就是一個精心布置、等待獵物自投羅網的陷阱!演淩的出現和他話語中透露的信息,瞬間將這絕望的圍堵,升級成了一個充滿陰謀氣息的死局!
而此刻,?帶著六百人的益中也正身處這鐵桶陣的核心?。他沒有立刻開口,隻是冷冷地站在演淩不遠處,如同一座沉默的冰山。他那雙銳利的眼睛如同鷹隼,穿透人群的縫隙,牢牢鎖定著被圍困的眾人,尤其是三公子運費業。他那毫無表情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隻有一種掌控一切的冰冷和毀滅性的壓迫感。演淩的話語,無疑是在代表他,宣告著獵物的愚蠢和落網的必然。這龐大的兵力,這森嚴的陣勢,再加上演淩揭露的殘酷真相,構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死亡囚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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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氏-寒春、妹妹代表葡萄氏-林香、趙柳、耀華興這些女性,而男性三公子運費業跟公子田訓……?他們所有人,在這一刻,完完全全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機之中!
六百名全副武裝、訓練有素的士兵,將他們團團圍住,刀槍如林,箭簇生寒,斷絕了一切強行突圍的幻想。
陰險狡詐的刺客演淩的出現和他揭露的“鐵鎖開著”的殘酷真相,更是將他們推入了一個精心設計的陰謀深淵,連“營救成功”這一絲僥幸都徹底粉碎。
而這一切的幕後操控者——益中,就在眼前,沉默卻如同山嶽般壓來,宣告著他們已是甕中之鱉。
冰冷的絕望感如同實質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每一個人。寒春感到心臟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攥住,每一次跳動都帶來尖銳的疼痛和窒息般的憋悶。她環顧四周,那密密麻麻閃著寒光的兵刃,那士兵們毫無表情、如同石雕般的冷酷臉龐,那層層疊疊、仿佛無窮無儘的包圍圈……一絲微弱的希望都看不到。林香早已淚流滿麵,卻死死咬著牙,不讓哭聲溢出,隻是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緊緊依偎著姐姐,仿佛這是唯一堅固的依靠。趙柳的眼神中燃燒著不甘的怒火,匕首的鋒刃因為主人洶湧的情緒而微微嗡鳴,但麵對著絕對的數量碾壓,她的怒火顯得如此無力,像投入大海的火星。耀華興的臉色蒼白如紙,她強迫自己冷靜,大腦飛速運轉,試圖在絕望中找到一線生機,但四周的銅牆鐵壁和演淩那洞悉一切的目光,讓她的思維如同陷入泥沼,每一步都無比艱難。公子田訓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如同拉動的風箱,汗水混雜著塵土在他剛毅的臉上劃出幾道汙痕。他死死盯著益中和演淩,牙關緊咬,牙齦幾乎要滲出血來。憤怒、屈辱、對無法保護眾人的自責,如同毒蛇啃噬著他的內心。他知道,此刻任何衝動的反抗,都將招致毀滅性的打擊,隻會讓身邊這些他誓死也要保護的人更快地走向死亡。三公子運費業仿佛被抽走了最後一絲力氣,完全靠在公子田訓身上才勉強站立。他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演淩那句“鐵鎖是開著的”如同魔咒般在他腦中反複回響,徹底擊潰了他殘存的意誌。原來所謂的“逃脫”,不過是獵人放長線釣大魚的餌?原來自己從未真正擺脫過那雙無處不在的眼睛?巨大的挫敗感和對命運的無力感,將他吞噬。
森林仿佛也感受到了這濃得化不開的殺意和絕望。蟬鳴不知何時徹底消失了,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下來。午時的陽光依舊熾烈,穿過枝葉的縫隙,投下灼熱的光斑,但這些光斑落在那冰冷的鐵甲和兵刃上,非但沒有帶來暖意,反而折射出更加森然的寒光。空氣凝固了,悶熱依舊,卻夾雜著鐵鏽、汗水和恐懼的混合氣味,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帶有倒刺的冰渣,刺痛著肺部。沉重的壓迫感從四麵八方擠壓過來,不僅僅是那六百具肉體構成的圍牆,更是那彌漫在空氣裡、名為“死亡”的實質氣息。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難熬。士兵們冰冷的注視,如同無數根針,刺穿著他們的神經。弓弦被拉緊的微響,刀劍偶爾碰撞的輕鳴,都如同死神在耳邊低語。
他們心如明鏡——若再不想出一條絕妙的脫身之計,若任由這令人窒息的對峙持續下去,他們所有人,都將葬身於這片陰森茂密的幽錮林深處!?
死亡,從未如此真切地懸在每個人的頭頂,那冰冷的鐮刀,隨時可能落下。
森林的陰影似乎正在吞噬他們腳下的土地,黑暗的觸角從四麵八方向中心蔓延。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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