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七年,歲在丁卯,季夏七月,初五之日。
記朝疆域,南方邊境,莽莽林海之南岸。
午時已過,烈日依舊高懸,像一個巨大的、燃燒著的青銅鼎,無情地向大地傾瀉著熔金般的光與熱。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而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滾燙的沙礫。氣溫攀升至駭人的三十八度,濕度亦高達六十五分,這濕熱交織的環境,將整片森林邊緣地帶化作了一個巨大的蒸籠。參天古木的枝葉在強光下蔫蔫地垂著,往日清脆的鳥鳴蟲唱早已絕跡,唯餘熱風卷過樹梢時單調而沉悶的嗚咽,以及空氣中彌漫的、泥土被烤焦後混合著腐葉和汗水蒸騰出的濃烈腥膻氣息。
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蒸騰酷熱裡,一支龐大而疲憊的軍隊正沿著森林邊緣,艱難地向南移動。隊列拉得很長,旗幟——一麵麵繡著“南桂”字樣的青色軍旗——在無風的燥熱中無力地低垂著,沾染著血跡與塵土。士兵們個個盔歪甲斜,汗如雨下,將內襯的粗麻衣物浸透,緊緊貼在皮膚上,又被沉重的皮甲或簡陋的鐵甲捂得悶熱無比。他們的臉龐被烈日灼烤得黝黑泛紅,嘴唇乾裂起皮,沉重的腳步踩著被曬得滾燙、升騰著模糊熱浪的地麵,每一步都帶起一小蓬乾燥的浮塵。
隊伍的核心處,簇擁著幾位身份尊貴之人。為首的女子身著便於行動的深青色勁裝,外罩一件同樣顏色、但繡有繁複藤蔓葡萄紋樣的輕軟皮甲,皮甲上點綴著幾顆打磨圓潤的墨綠色晶石,在烈日下偶爾反射出內斂的光澤。她正是葡萄氏一族的代表,寒春。她的麵容是烈日與風霜也難以完全侵蝕的英秀,此刻卻布滿凝重,汗水順著她緊繃的下頜線滑落,滴落在肩甲上,瞬間蒸發。她手中緊握著一柄造型古樸的長劍,劍鞘亦是深青,與她周身的裝束渾然一體。在她身側,緊緊依偎著一個年紀稍小的少女,眉眼與寒春有幾分相似,但稚氣未脫,臉上寫滿了驚惶與疲憊,她是寒春的妹妹,葡萄氏的另一位代表——林香。林香穿著一套款式相近但明顯更秀氣的輕便藤甲,同樣有葡萄藤紋飾,隻是色澤稍淺,此刻也被汗水和塵土弄得有些狼狽。
統領這支一萬五千餘眾南桂城精銳的,是一位麵容剛毅、身材魁梧的中年將領——趙柳。他的玄鐵重甲在陽光下吸熱滾燙,然而他仿佛渾然不覺,隻緊皺著眉頭,鷹隼般的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後方以及兩側密林深處可能潛藏的陰影。他身上的甲胄樣式沉重,護心鏡上雕刻著南桂城的徽記,肩甲厚重,行走間發出沉悶的金屬摩擦聲。
他們並非在從容行軍,而是在撤退,且是一場伴隨著殘酷搏殺、步履維艱的撤退。在隊伍的後方,以及側翼的密林當中,激烈的廝殺聲、刀劍碰撞的銳響、瀕死的慘嚎與憤怒的咆哮從未斷絕,如同跗骨之蛆,緊緊追隨著這支龐大的隊伍。追擊他們的,是記朝邊軍中以悍勇和詭詐著稱的武將益中,以及他麾下那名神出鬼沒、令人聞風喪膽的頂尖刺客——演淩。這兩人率領著數千名裝備精良、作戰經驗同樣極其豐富的邊軍精銳,如同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餓狼,死死咬在南桂城軍隊的尾巴上,不斷發動凶狠的突襲和襲擾,試圖將這支龐大的隊伍撕裂、蠶食。
每一次追兵如毒蛇般從林間或後方突然撲出,南桂城的後衛部隊和側翼警戒的士兵們都必須爆發出驚人的勇氣和力量去抵擋。刀光劍影在烈日下閃爍,帶起一蓬蓬滾燙的血霧。每一次成功的阻擊,都伴隨著己方士兵沉重的喘息和倒下的身影。趙柳的指揮沉穩而狠辣,他不斷派出小股精銳反衝,利用林地的複雜地勢節節抵抗,甚至不惜犧牲部分殿後部隊,隻為確保主力能在混亂中繼續保持著向南移動的整體態勢。空氣中除了燥熱與血腥,更彌漫著一股近乎絕望的沉重壓力。
就在隊伍艱難移動的前方不遠處,地勢略高一些的坡地上,還有另外一小簇人正密切關注著後方膠著血腥的戰況。為首的是另一名氣質雍容華貴、身著華美錦緞宮裝雖在行軍中略顯淩亂,但其質地紋樣非凡)的女子,她便是另一重要勢力“耀華興”的代表。她身邊,並肩站著幾位氣度不凡的男子:公子田訓,麵容俊朗,眼神深邃,身著月白長袍外罩銀色軟甲,腰間佩玉,即使在戰場邊緣也自有一股從容氣度;三公子運費業,身形挺拔,一身玄色勁裝,腰間懸著一柄造型奇特的彎刀,眼神銳利如鷹,正凝神觀察著戰場態勢;公子紅鏡武,麵容沉穩堅毅,身著赤銅色將領鎧甲,披著暗紅披風,手按腰間劍柄,渾身散發著久經沙場的鐵血氣息;還有他的弟弟紅鏡廣,麵貌與兄長相似但更顯年輕,同樣身著戰甲,神情緊張中帶著一絲躍躍欲試。
他們幾人遠離了血腥的刀鋒第一線,站在這片坡頂上,將後方那場慘烈的追擊與反追擊、那巨大的兵力差距與殘酷的消耗儘收眼底。公子田訓微微眯起眼睛,薄唇緊抿,似乎在心中飛速計算著。耀華興的代表柳眉緊蹙,手中一方絲帕已被她無意識地絞緊。運費業則下意識地摩挲著彎刀的刀柄,眼神銳利地掃過下方混亂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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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紅鏡武低沉的聲音打破了他們之間壓抑的沉默,他用手指向後方戰場,“益中那廝和演淩那條毒蛇的攻勢……看似凶狠,咬得極緊,但你們仔細看他們的穿插和合圍節奏……慢下來了!比半個時辰前明顯慢下來了!”
紅鏡廣聞言,立刻瞪大了眼睛仔細望去,片刻後點頭附和道:“兄長所言極是!他們的士兵衝鋒的腳步滯重了許多,刀劈砍下去的氣勢也弱了。趙將軍的反擊雖然艱難,但每次都能將他們頂回去一小段距離……僵持!這是陷入僵持了!”
公子田訓緩緩呼出一口灼熱的氣息,聲音帶著一種洞察後的冷靜:“不錯。僵持。益中手裡那幾千人,都是邊軍精銳不假,但他是長途奔襲至此,我們是傾巢而出早有防備。趙柳帶來的一萬五千南桂城虎賁,更是以堅韌善守聞名。在這等酷熱地獄裡,穿著重甲長途奔襲、連續高強度廝殺……就算是鐵打的金剛,又能熬多久?他們想一口吞掉我們身後這一萬五千疲憊之師,胃口雖大,牙齒卻未必有那麼鋒利!”
運費業冷笑一聲,接過話茬,聲音如同金鐵交鳴:“田訓兄一語中的。他們要吃掉趙柳和葡萄氏姐妹率領的主力,絕非易事,更非一時三刻之功!這森林南岸的地形,看似開闊,實則溝壑縱橫,林木雖稀疏卻也足夠阻礙成規模的騎兵衝鋒。趙柳是沙場宿將,他且戰且退,步步為營,利用每一處土丘、每一片矮林阻擊,每一次接觸都讓益中付出血的代價。演淩的刺客再厲害,能一次暗殺十人百人,難道還能在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而全身而退?麵對如此龐大的軍陣,他那點陰詭伎倆,效果被大大限製了。益中和演淩,他們現在就像咬住了一塊裹著厚厚牛皮、裡麵還塞滿了鐵刺的硬骨頭!吞?咽不下去!吐?又舍不得鬆口!隻能耗著!”
“耗著……”耀華興的代表低聲重複著這兩個字,緊繃的神經似乎稍微鬆弛了一線,眼中閃過一絲明悟的光芒,“對我們而言,耗著……反而是生機所在?”
“正是!”公子田訓斬釘截鐵地說道,他的目光掃過眾人,帶著一種鼓舞人心的力量,“時間!現在時間就是我們最寶貴的東西,也是敵人最懼怕的東西!隨著烈日繼續烘烤,隨著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敵我雙方所有人的體力、耐力都在被這地獄般的環境急速榨乾!益中和演淩的軍隊會越來越疲憊,越來越難以組織起決定性的、足以徹底擊垮趙柳的攻勢。而我們……”
他頓了頓,抬手指向南方綿延起伏的丘陵地帶:“我們向南撤退的路途雖然同樣艱辛,但隻要保持住陣型不被徹底衝散,隻要趙柳那邊能頂住,我們就能利用這‘僵持’贏得的寶貴時間,逐漸拉開與追兵的距離!”
紅鏡武用力點頭,補充道:“而且,南邊再過去數十裡,地形會更加複雜多變,有幾處狹窄的隘口和湍急的河流可以利用!隻要我們退到那裡,益中那幾千疲憊之師想要追擊就更難了!甚至……如果我們能提前布置,或許還能在那裡給他們一個‘驚喜’!”他眼中閃過一絲狠厲的戰意。
“對,‘難以通過’!”耀華興代表的思路也豁然開朗,“他們追擊的路途會變得越來越‘難以通過’,不僅要麵對我們留下的阻擊,更要麵對這惡劣環境和自身極限的挑戰!每多一分疲敝,每多一分損耗,他們‘吞掉’我們的可能就減少一分!反之,我們隻要熬過眼前這段最艱難的路程,熬到益中他們的兵鋒被疲憊和距離拖鈍,‘被吞掉’的危險就會大幅降低!”
紅鏡廣年輕氣盛,興奮地接口道:“所以,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全力支持趙將軍頂住!確保大部隊能持續向南移動!利用這該死的鬼天氣,把敵人拖垮!拖死在這片蒸籠裡!”
公子田訓頷首,目光再次投向後方那片被煙塵、汗水和血腥籠罩的戰場,聲音沉穩有力:“不錯。僵持已現,生機便在僵持之中。益中和演淩想速戰速決,我們偏要跟他打一場‘疲憊之戰’。看誰能在這片酷熱的地獄裡熬得更久,看誰先耗儘最後一絲力氣!傳令下去,集中我們所剩不多的飲水,優先供應後方苦戰的將士!務必讓他們撐下去!撐到敵人先垮!”
他們的判斷精準地切中了戰場的關鍵脈搏。隨著時間的推移,烈日非但沒有減弱,反而仿佛要將大地最後的生機也蒸發殆儘。森林南岸的空氣扭曲得更加厲害,視野都有些模糊。戰場上的形勢正如田訓等人所預料的那樣,發生了微妙而致命的變化。
南桂城的士兵們疲憊欲死,每一次舉起沉重的兵器格擋都感覺手臂灌滿了鉛塊,每一次邁開灌了沙土般沉重的雙腿都仿佛是最後一次。汗水早已流乾,隻剩下鹽分在皮膚上析出白色的結晶,喉嚨裡如同被砂紙反複摩擦,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肺部灼燒的痛楚。他們依靠著趙柳近乎冷酷的調度指揮、依靠著寒春如同磐石般穩定軍心的身影她甚至數次親自帶領親衛突擊,斬殺了幾個試圖突破防線的敵軍小頭目,墨綠的葡萄氏戰甲上濺滿了暗紅的血點),依靠著對生的極度渴望和對家鄉南桂的最後一絲眷戀,死死支撐著搖搖欲墜的防線。陣亡者的屍體被無情地留在原地,很快被烈日和塵埃覆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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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們的敵人——益中和演淩的軍隊——狀態更加糟糕!他們作為長途奔襲的進攻方,承受著更大的體力消耗和心理壓力。益中本人騎在一匹高大的黑色戰馬上,那馬匹口鼻處噴出的白沫早已乾涸成黃褐色的硬塊,馬身上的汗水混合著灰塵,結成一道道泥濘的溝壑。他身上的玄鐵重甲此刻如同燒紅的烙鐵緊貼身體,頭盔下的臉孔漲得紫紅,汗水順著眉毛、胡須不斷滴落。他不斷嘶吼著下達命令,聲音卻因脫水和急躁而變得嘶啞難聽。他看到自己麾下那些曾經以一當十的悍勇之輩,衝鋒的勢頭一次比一次遲緩,有些人甚至在衝鋒途中就因為體力不支或中暑而直接倒地不起,再也沒有爬起來。士兵們眼神中的凶悍被一種深切的茫然和生理性的極限痛苦所取代。演淩依舊如同鬼魅,他的身影偶爾在混亂的戰場邊緣閃現,每一次出現都能精準地收割幾條生命。但他那身詭異的貼身穿梭在人群中的黑色緊身衣袍早已被汗水浸透,緊貼在身上,顯露出精悍卻也流露出幾分狼狽的輪廓。他的呼吸也失去了往日的綿長平穩,變得急促起來。更致命的是,目標核心趙柳、寒春等人)始終處於重重護衛之中,且警惕性極高,他嘗試了幾次突襲都未能奏效,反而差點被趙柳身邊悍不畏死的親衛拚死擋下,手臂上還添了一道不深不淺的血口。長時間的潛伏、爆發、再潛伏,在如此酷熱的環境下,對刺客的意誌和體能都是前所未有的嚴峻考驗。
僵持,變成了更加純粹、更加殘酷的消耗戰!雙方的士兵如同兩股渾濁的、粘稠的泥流,在灼熱的大地上緩慢地、笨拙地碰撞、擠壓、又緩緩分離。每一次碰撞都帶走數十乃至上百條生命,留下更多被烈日烘烤、麵目全非的殘骸。兵器碰撞的聲音稀疏了許多,更多的是沉重的喘息、痛苦的呻吟、臨死前的嗚咽,以及戰馬偶爾發出的悲鳴。酷熱的空氣貪婪地吸取著地上每一滴液體,無論是汗水還是鮮血,隻有濃得化不開的鐵鏽味和死亡的氣息在蒸騰。
趙柳抹了一把臉上混雜著血痂和鹽粒的汗水泥垢,他的嘴唇乾裂得滲出血絲,嗓子嘶啞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隻能靠急促的手勢和旗號指揮著部隊輪換防禦。他感覺到身後的壓力確實在減輕,益中軍組織大規模衝擊的間隔越來越長了。他望向南方,略顯昏暗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決絕,再次揮手,示意主力繼續前移,留下又一支疲憊但眼神依然凶狠的百人隊斷後。
寒春扶住因驚嚇和脫水而有些搖晃的妹妹林香,將自己的水囊裡最後一點渾濁的救命水強行灌進妹妹口中。她感覺到自己的手臂也在微微顫抖,長劍似乎有千鈞之重。她抬頭看向坡地上田訓等人所在的方向,雖然看不清表情,但那幾道矗立的身影,讓她心中稍稍安定。她深吸一口仿佛著了火的空氣,強迫自己挺直脊背,對著身旁同樣疲憊不堪的親衛嘶聲道:“撐住!再撐一段!南邊……有生路!”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讓周圍的士兵精神為之一振。
坡頂上,公子運費業眯著眼,看著下方如同巨大磨盤般緩慢轉動、碾碎著無數生命的戰場,又抬頭看了看依舊高懸、仿佛永遠不會落下的驕陽,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快了,”他低聲對身旁的田訓說,“再過一個……最多兩個時辰……益中那老狗,就該知道什麼叫真正的‘進退維穀’了。”
公子田訓沒有答話,隻是緩緩地點了點頭。他那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佩溫潤的紋理。目光,卻穿透了蒸騰的熱浪和彌漫的煙塵,牢牢鎖定著南方那象征著渺茫希望、卻又必須拚死一搏的方向。腳下的土地滾燙,身後的殺戮聲嘶啞斷續,時間如同凝固的熔岩般沉重流淌。這片酷熱森林的邊緣,已成為意誌與耐力最赤裸的角鬥場。僵持仍在繼續,每一瞬間都無比漫長,而生機,就在這殘酷的消耗與緩慢的南移中,艱難地、一絲絲地……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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