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四方桌,兩碟炒黃豆,三碗白水,四位旅人。
在這深秋雨後的夜晚,互相聊著那些見過的山光水色,奇特的遺風舊俗,說著走過的塵土坎坷,未來的風雨山河,
言辭交談中,可以看出這位有著秀才功名的衛氏夫子,並非是個一味讀書、袖手空談的迂腐之人。
對於襄國的地理沿革,前朝得失都有一些自己的看法,見山水能知地利,觀舊俗能知因由,踏坎坷而不自哀,臨風雨亦不惶恐。
雖在瑣事之上,入手有些困難,也不因此袖手推卻。
以至於衛殊還笑談著道:“出門之前,爹爹還專門請教過我娘,該怎麼燒火,又該如何做飯,隻因上手太慢,被我娘說了幾次‘困而不學’,便強說自己已經學會,不用再教。誰知出門之後,好幾次鬨了個灰頭土臉,好生狼狽。
得虧那時候我也在娘身邊,學到了其中一些訣竅,要不然呀,隻怕之前那鍋好飯,也會被我爹燜個半生不熟。”
衛同被其當眾揭短,倒也沒有生氣,隻是慚愧地道:“知易行難,不知而行就更難了,當時確實是我不對,妄自念了幾年書,連‘何以謂之文也?’也給忘了。”
自我檢討的話剛剛說完,衛殊又不開心了,仰著頭道:“怎的?向我娘請教,便是下問了麼?聽娘說,她還比你大兩個月呢!”
衛同隻好咳嗽一聲,尷尬得道:“沒有此意,沒有此意,古人雲,耕當問奴,織當問婢,非如此不能求其法也?”
眼見衛殊臉色再變,就要起身爭執,李大狗趕緊打個圓場,“專業的事情,要向專業的人請教,不能因為對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而有所輕慢。”
衛殊這才沒有當場詰問。
衛夫子連連點頭稱是,“往常有拙荊在時,凡事井然有序,現在出門方知其中難處,當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啊。”
惹得朱權心中發笑,隻覺得這位衛夫子,在兒子麵前,實在沒甚威嚴。
李大狗見他感慨之餘,還瞄了一眼早先換下之後,掛在廳內風乾的衣物,內心一笑,人教人,百遍不聽,事教人,一回足矣。
衛夫子能孤身一人,帶著年幼體弱的兒子,走到這裡,也算是改掉了很多讀書人,用所謂的“君子遠庖廚”,這種明知曲解其意,隻為了自抬身份,好“名正言順”偷懶吃白食的壞毛病了。
於是岔開話題,說起了陳家村裡最近發生的怪事。
衛同聽聞之後,思量許久,摸了摸額下短須,沉吟著道:“按說,先賢有言‘敬鬼神而遠之。’我為讀書之人,本不該妄做猜想。隻是這事確實蹊蹺,說不定裡麵還真有些門道。”
“哦,裡麵會有什麼門道可說?”李大狗好奇。
衛同看了一眼安坐吃著黃豆的衛殊,詢問道:“兩位可知有一名為《十洲記》的誌怪傳記?”
“不曾聽說……”
李大狗見對麵的衛殊眼神一亮,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顯然是知道的。
而身邊的朱權卻和自己一般迷茫,想必不為人知也是正常,於是直言承認。
衛同稍感意外,按說此書流傳甚廣,以對方兩人家景年歲,哪怕不喜讀書,也該看過聽過才對,須知裡麵除了單純的仙神鬼怪傳說,也有收錄一些江湖俠客、士子狐媚的故事,隻是難免有所誇大,披上了一種神秘色彩。
他又哪裡知曉,對麵兩人,一個是初到此地的外來客,一個是大字不識的店小二,便是零星聽過一些其中故事,也不知道是出自何處。
於是想了會道:“既如此,我便與兩位細說一二……”
李大狗趕緊擺好姿勢,學著對麵衛殊的樣子,抓了一把黃豆放在手心。
衛同喝了口水,放下碗道:“那名《十洲記》的誌怪書籍,曆來流傳甚廣,也不知何人所做,何時所寫?古往今來,假其內容而成書者,亦不知幾許,諸如《鬼神集》、《夜不語》、《訪仙遊》……
其實那書雖言‘十洲’,實則共有十三本之數,分敘天下十洲,海外三島諸事……”
李大狗有些愕然,‘十洲三島’四字,好生熟悉,遂不禁開口問道:“不知這所謂十洲,都叫什麼名字?海外三島,又是怎樣風光?”
被他這一打斷,旁邊的朱權也自說道:“《夜不語》的故事我有聽過,裡麵都是一些除鬼驅邪的事兒。”
“咳……”見對麵兩人的神情突然變得認真,衛同咳嗽一聲,好心提道:
“兩位不必較真,神神怪怪的故事曆來不絕,其中固然有些難以名狀的事情,卻也大多是些白日飛升、移山倒海的傳說罷了,
成書之人也不過是枯坐板凳的癡兒說夢,書生遐想……萬萬當不得真……”
朱權看了一眼旁邊的李大狗,見他往嘴裡丟了一顆黃豆,若無其事般搖頭笑道:“這個自然,隻是有些好奇罷了……”
便也作好奇狀,不再言語。
衛同本待直說書中有一則“山神娶妻”的故事,頗合目前陳家村的情況,見他兩人都對十洲三島的名字好奇,於是就展開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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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書中所說,所謂的十洲,除了位在中央的中土神洲,東邊的瀾海共有三洲,分彆是元洲、流洲和長洲,南麵的蒼海有炎洲與鳳麟兩洲,西麵的澹海有亶洲和衢洲,北邊瀛海有玄洲和聚窟洲。
各洲廣袤千萬,名山大川無數,仙府洞天無窮,又有長風、連山、浮玉三島,上有奇花異草靈果,亦有神禽異獸仙珍。”
言罷搖了搖頭,正好看見身邊的衛殊目光流轉,浮想聯翩,顯然是聽進去了。
卻沒看到對麵的朱權臉色通紅,已是心中翻湧,激動莫名。
李大狗聞言愣了愣神,傳聞漢武之時,東方朔曾言,海外有十洲三島,現今聽這夫子所言,雖然名稱方位有些差彆,卻也大差不差。
莫非其中有些聯係?
又覺得自己想法實在離譜,不禁搖了搖頭,慨然笑道:“人生百年,不過三萬餘日夜,無怪乎仙家風采,讓人神往。”
衛同從兒子身上收回目光,點頭讚同,“正是這個緣故,所謂家貧思萬金,位卑念高官,人生苦短,坐困一隅,自然會起長生之念,逍遙天地,不足為怪。”
心下不禁歎息,果然是誌怪傳記深入人心,不禁佩服那寫書之人,當真是異想天開,說的煞有其事。
孩童尚且信得幾分,不外乎引得世間權勢極致的帝王,常常對求仙長生戀念不忘,為此收羅珍草服丹煉藥,乃至大興土木建殿立宇。
眼見天色漸晚,怕那古怪出沒,李大狗便再問道:“不知書中所記故事,與這陳家村的情況,有什麼雷同之處。”
朱權有些遺憾,他正想聽那飛天遁地的神仙故事,隻是李大狗已開口,也隻好把心思按捺下去。
“正要分說此事。”衛同接話,“隻說那《中洲傳》中,有一則‘山神娶妻’的故事,說道某處有一小鎮,突有一天開始,接連幾日出現家禽失蹤的情況,雖然隻是每家三兩隻雞鴨,卻讓大家毫無頭緒。
又有商販早晚賣出貨物,正午卻在錢罐裡麵,莫名發現了幾枚白錢的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