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雪紛紛如雨,不過盞茶功夫,庭院滿地皆白。
幾株常青翠柏,好像披上了一件毛茸茸的白色外衣,之前隱於夜色之中,不甚起眼的落葉樹木,也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枝丫堆雪,掛滿瓊裝。
李大狗靜靜地望著滿天飛雪,心神好像也被它們帶到了無儘的遠處。
不知不覺間,來此已經半年,猶記得剛醒來時,被二當家疑作詐屍,領著兩個山賊,在後山崖邊潑了他一桶糞水。
此時的他們,想必屍骨散亂,也和這滿地的落雪一樣白吧。
亂山殘雪夜,孤燭異鄉人。
縱然他的房間沒有點燭,此時讀來,竟也是如此的貼切。
大概是因為暗淡月色下,蒼穹高處飄揚的飛雪,看起來像是閃爍不定的星光,容易讓人思念星河彼岸的人。
‘今夜應該會有很多不能團圓的人,也像我一樣無法入睡,忍不住推開窗戶,對雪感傷的吧。’
李大狗最後看了一眼滿天的飛雪,取下了手邊撐杆,輕輕合上了窗戶,解衣安睡。
————
而在半個時辰之前,定襄道、長樂府、西山湯穀的一間臥房,如常人一般安睡的成軺,突地心中一動,睜開了雙眼。
瞬息之間,他的神識籠罩了整個州府,仔細搜尋一番無果,起身推開了左邊的一頁鬆窗。
暗淡的夜空,在他眼中與白晝並無區彆,一眼望去極目無儘。
視線中的第一片雪花,還在半空飄揚,他輕輕招了招手,下一瞬間,它已經浮現在了手心一寸之上。
成軺默默注視著這片凝結了一粒灰塵的雪花,神識在其上來回掃視了幾次,並未看出任何的不同。
於是,他抬起了頭,再次望向夜色裡的蒼穹,紛紛揚揚的飄雪,已經落在了遠方山頭。
沉思兩息之後,成軺不著痕跡的撤回了法力,懸浮一寸的雪花,打個旋兒頓時落下,手心微微一冷,頃刻間就融化成了一滴冰涼的水珠。
等到天地皆白,他緩緩關上了鬆窗,不太確定的自語著道:“今日之雪,似乎有些不同尋常的意味,卻又說不上具體是甚……”
————
柳巷花街,紅羅青帳。
一位容貌枯瘦,麵有長須,作文士打扮的中年男人,獨坐窗前,自顧斟酒。
外麵雪已滿地,屋內春夢方醒。
青衫羅帳,小鏡妝台,一對荷花紅燭,一扇弄蕭屏風。
隻看這房間的陳設裝扮,便知此地的主家,必然是一位又溫柔又體貼,又能化解男人憂愁的好姑娘。
至少他入睡之前某些的煩憂,就在此間主人的玉軟香溫之下,得以消除。
隻可惜半夜驚醒,佳人不在。
所以他隻能一個人起床,坐在這裡喝酒。
好在屋內還算暖和,牆角不但生了一個火爐,還有一個為火爐專設的煙道,他隻需要起床之後,把酒溫好,都不用再穿厚重的外套,就能頗為愜意的自斟自飲。
此時此刻,他就很享受一個人的獨處,為此還特意打開了一扇小窗。
畢竟,一個正常的男人雖然需要女人,卻不能時時刻刻,都離不開女人。
當然,這不是他半夜獨處,最主要的原因,如果他的生意能更好些,兜裡銀子能更重些,今晚的姑娘就不會撇下他,一個人偷偷溜走。
好在他向來看的很開,既不會生氣,也不會鬱悶,更不會就此否定對方是一個好姑娘。
試想一下,隻需要你能滿足一個不算太難的前提,就會有這樣一位,既不罵你,也不打你,長得不算難看,還能溫聲細語地為你排憂解難,而且年齡也不會太大的姑娘,陪你一段時間。
這樣的姑娘,又怎麼能夠因為自己的某些不足,就否定她是一位好姑娘呢?
何況,她隻不過是在他睡著之後,想要多掙一份賞錢而已。
而這樣的賺錢機會,或許在以後也不會太多。
一壺溫酒喝完,他起身走到窗前,重新把小窗關上,掀開暖被,倒身而臥。
‘或許從明天開始,我該多說幾段徐襄更迭之間的英雄故事,隻是現在的客人過慣了太平日子,大多不喜兵荒馬亂的曆史傳記,看來老夫接下來的日子裡,隻能住在便宜客棧裡麵,睡硬邦邦的床咯……’
————
北地蒼州,馬邑小城的一座低矮石屋,臉色蒼白的徐鶴,推開了一扇小窗,凝視外麵白茫茫的大地,怔怔出神。
良久之後,無聲感歎,
‘本以為此次受傷,沒有兩年時間,必定無法痊愈,卻不料後半夜的運功,居然出乎意料的順利,打通了好幾處多日不克的阻塞要穴。
隻可惜上次不能擊殺那廝,白白錯失了大好機會,這幾天來音訊斷絕,也不知那些朝廷鷹犬,幾時能夠嗅到我的蹤跡,無論如何,此地不宜久留,且先去薛國避避風頭,傷好之後再做打算。’
徐鶴眺望南方,當真是地白風色寒,雪花大如手。
————
薛國北境之外,一千三百裡處,有東西一千六百裡長,蜿蜒連綿的呼焉群山。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此山高聳險峻,終年積雪,夏有草水之豐,冬有避風之利。
故此,曆來便是鮮於左賢王王庭所在。
此時呼焉山下大雪紛飛,牛羊尚且無法在外安身,更遑論鮮於士卒。
連綿幾十裡的氈房中央,鶴立雞群般屹立著六座巨大潔白的穹廬,
正南一座穹廬的前方,高高樹立著一杆掛節飾彩的白狼大纛,正是鮮於當今左賢王屠居,從其父手中接過的親命王旗。
如果不出意外,老單於百年歸天之後,這杆親命王旗就會隨著他的鐵蹄西向,插在位於金微山下的鮮於龍庭之左。
然後再由身為大單於的他,從自己的血骨之中,選一個驍勇善戰的子嗣,帶著這麵高牙大纛,重新插在此地。
然而,現在的屠居卻遇上了一個不小的意外。
大纛之後,那座最高最大的穹廬之內,正燃燒著五堆熊熊火焰,將寬闊的大帳烘烤得如夏日一般炎熱。
一張虎皮大椅之上,年約三十六七,手持一根帶血皮鞭的屠居,正用凶狠的目光,盯著身前三丈之外,一個坦身俯首而跪的男子。
正是南邊林牙部落的首領闊拓。
此時的闊拓早已不複往昔的英邁豪氣,脖頸後背都是縱橫交錯的鞭痕,留下鮮血浸染了身下地毯。
渾身更是汗出如漿,顫抖不已,兩臂堅如鐵石的肌肉,也酸痛的厲害。
然而他卻不敢有任何抬頭的想法,隻能竭儘全力地死撐著,不讓自己倒下。
在屠居的憤怒之下,壓抑的氣氛使得左右八張大椅案前的幾位大將、都尉、當戶,一時不敢出聲。
哪怕其中有兩人與闊拓向來交好,也不敢在屠居殺人般的眼神之中,替他分說幾句。
十幾個呼吸之後,屠居一腳踢倒身前擺滿酒肉的案幾,騰得一下再次站起,快步走到闊拓的前麵,一邊大罵一邊揮鞭抽打,罵道:
“林牙部落有五千戶氈房,一戶出兩丁也有一萬名控弦銳士,你人數比他多,地方比他熟,以逸待勞又比他們耐寒?他曹敖前鋒能有幾人?三千還是五千?就這樣的實力對比,你連對方主力都沒遇到,就給我打成這樣?
三萬多名部眾全失,你就帶著一百多人,像條喪家之犬一樣,跑到我這裡來?
你還有臉過來?就算是三萬頭羯羊,站著不動,他曹敖一個早上也殺不完。
你也是隨我南征北戰的老人,打過山裡的野人,跨過薛國的邊城,你現在來告訴我,你這顆頑石一樣的腦袋裡麵,到底都在想些什麼?”
他每說一句話,就往闊拓背上抽一鞭子,夾雜金絲的皮鞭,抽得闊拓背上血肉橫飛。
他卻隻敢悶哼幾聲,一句叫喊也不敢發出。
直到屠居收起鞭子,後退幾步,氣喘籲籲的指著他的腦袋,厲聲問道:“說清楚當時的情景,膽敢遺漏一點,挖出你的心臟,與羊肉一起煮了喂狗。”
闊拓保持跪倒的姿勢,仿佛擔心屠居的鞭子夠不著他似的,向前肘行幾步,抬頭咬牙切齒的道:
“大王,此戰大敗我固當死,更不敢奢求脫罪饒命,隻希望大王能給我一次報仇雪恨的機會,讓我在大王的營中與羊同睡,與狗同食,再苟活幾月。
待到明年南征,號角響後,我必然在第一時間殺向薛國,如果我的馬蹄往北邁出一步,我就躺在地上,讓後麵的大軍踩踏我的屍體而過。”
屠居大怒,“唰”的一鞭,抽在他後腦勺上,罵道:
“我讓你說當日的情景,不是讓你在這裡求饒,給你三句話的機會,說不出個緣由,就將你五馬分屍。”
闊拓一陣眩暈,呆愣了好一會兒,才張了張嘴,道:
“五天前的傍晚,我部斥候來報,曹敖大軍還在朔州未動,固陽隻有五千守軍。”
“第一句話。”屠居左手握拳,伸出了一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