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
借住於河西道州,申縣河畔一家普通民房的秋仇,開門之後,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
昨夜一場好雪,天地乾坤皆白,直至現在依舊稀疏飄零。
長劍輕裘,英姿颯爽的秋仇,剛剛走出小院,正要感慨一句諸如:‘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開’之類的話語。
又覺得放在自己身上有些不妥,畢竟昨夜落雪的窸窣聲響,也曾吵醒過他。
遂想再換一句恰到好處的詩詞。
腦海中翻飛的諸多文字,還未選出應景詞句,突然看到白雪覆蓋的小徑遠方,走來了一個皂衣方帽,披一件狗皮大襖,作官差打扮的身影。
秋仇嗬嗬一笑,丟棄之前的那些雜念,暗暗猜測:
‘莫非是那姓鐘的縣令,見我一直不願離去,睡不踏實?故此才在這大雪天的早上,派人前來說和作保?’
如果真是這樣,秋仇自然願意接受,畢竟他所要的結果,是最大限度的保證,在清河工程之上,不要出現人員傷亡的事故。
至於是縣令主動去做,還是被迫而為,對他而言,都是一樣。
想起當初在家之時,接到李大狗送來的書信,秋仇驚訝苦笑之餘,內心頗為欣喜的收拾了行裝,打馬就往申縣趕來。
縱然這趟出行,注定路遙事繁,又怎及得上好友俠義之心如故?
所以到了申縣之後,他還專門回了李大狗一封書信,隻是不太清楚對方的具體行程,索性直接寄到位於振武道的定西府城。
屆時李大狗要出陽關西行,肯定少不了去一趟定西府,加蓋出關文件。
隨後一路趕急趕忙,總算在十一月中旬趕到了申縣地界。
入城次日,他就去了河道之上探訪,彼時的清淤工程,已經完成過半。
許是李大狗威脅之言猶在,暫時還沒出現人員死亡的情況,隻是半數河工卻仍然缺衣少食,凍傷累傷無數。
倘若在口糧棉衣、茶藥薑湯等保障物上,沒有任何改善,隻怕不用等到役期結束,臘月天裡就會有人堅持不住,凍餓而死。
看在目前還沒出現人員死亡,秋仇決定先禮後兵。
於是寫了一張名帖,言說自己是當朝翰林學士馮可道的學生,遞給了縣署守衛。
說起這個身份,雖然有些誇大,倒也不算假冒虛構。
需知秋仇自幼追隨名師,修文習武,雖然未曾考取功名,也遠非李大狗這種,堪堪通讀四書的文盲能比。
其師教學之時,也曾多次談及青冀之地,言說那裡文風鼎盛,大儒眾多,且講學之風蔚然盛行。
是以弱冠之前,他第一次仗劍遊曆,便是去往北方的青冀之地。
那次為期兩年的遊曆之中,秋仇拜訪過多名經學大家,交往過不少青年才俊。
每逢有聚眾講學的機會,無論對方名聲大小,隻要他能趕到,必定不會錯過,每每傾耳注目,執禮甚恭。
縱然有些觀點並不認同,他也從不當麵質疑,如此期年,學問方麵居然頗有精進。
其中年僅三旬的馮可道,便是他最為欽佩的一位。
那年暮春之時,秋仇偶然聽過一次對方講學,覺得馮可道所言,頗合自己心意,遂有大半的時間,跟隨在他身邊,聽其講解《春秋》三傳。
此人也算奇異,名聲尚不顯於儒生文士,卻在平民百姓之中聲望頗著。
皆因其人講學廣博大膽,從不拘泥文本經義,往往與千百年來的帝王將相,互相印證,更皆言語樸實,通俗易懂。
便是目不識丁的婦孺氓民,也能在他講學之中有所受益。
故此馮可道每次講學,除了十來個年輕的寒門儒生,倒有百十數的市井鄉民,爭相聽講。
其人也有先賢有教無類之風,無論對方是誰,皆是來者不拒,有問必答。
秋仇好義,春秋大之,所以他雖然沒有拜入對方門下習文,也曾以弟子之禮執經叩問。
馮可道喜其好學之心,每有所問,知無不言。
如此大半年的時間,倒讓秋仇忘了自己還是一個江湖之人。
直至年關過後,又是開科之期,馮可道與多位同鄉收拾了行李,赴京趕考,秋仇這才送彆了對方,繼續自己的遊曆。
待他回轉家鄉及冠之後,就聽聞了馮可道金榜題名的喜訊。
為此,他還特意寫了一封道賀的書信,送往京城。
其後馮可道在回信之中,也勉勵秋仇,讓他在習武之時,不要荒廢了聖賢之學。
若有什麼疑難之處,大可寫信詢問。
隻是秋仇這幾年來,醉心江湖武林之事,雖然沒有請教學問上的難題,佳節年關時的問候,卻也不曾落下。
故此在名帖之上,言說自己是馮可道的學生,秋仇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
說來也巧,馮可道與鐘瓊都是興安五年的登科進士。
隻是鐘瓊的進士前麵多了一個“同”字,麵對翰林學士馮可道七字,不免矮上一頭。
所以看了名帖之後,不好怠慢,特意換了一身儒服,召見了秋仇,以示讀書人之間的禮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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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為秋仇就算沒有功名,也會是個體麵的讀書人,哪成想居然是個腰挎長劍,一身勁裝的武人打扮。
若非見他長相俊美,文字功底不錯,幾乎就要揮袖趕人。
正要應付幾句,打發對方離去,誰知來人幾句客套之後,直接表明來意,要求他劃撥糧食布匹,修繕屋舍床榻,不能讓清河的百姓,繼續遭受饑寒之苦。
鐘瓊頓時大為光火,也顧不得讀書人的體麵,站起身來就要用長輩的架勢,好好教訓他一番。
鐘瓊不要體麵,秋仇自然不會對他客氣,左手往身前一拍,起身之時,一張黃檀硬木的厚實桌案,已經支離破碎嘩啦倒地。
這一突兀變故,唬得鐘瓊張口結舌,話不能出。
若非李大狗與秋仇外貌懸殊,他幾乎以為那晚的不速之客,就是眼前之人。
秋仇哼了一聲,重申了之前的要求,轉身就要離去。
反應過來的鐘瓊,趕忙找個台階,拉住他的衣袖,連道是個誤會。
又抬出與馮可道的同科之情,想要討價還價。
秋仇稍加讓步,隻許他一旬時間,募集物資。
鐘縣令自然是各種推托叫苦,奈何秋仇不肯讓步,一對冰冷的眼眸,不時在他脖頸之間掃上幾次。
此情此景,有功名的鐘進士,也比不過有武功的秋大俠。
認清形勢的鐘瓊,隻好怏怏答應下來,表示願意說動一些本縣大戶,捐募一批米糧冬衣。
秋仇也不在乎縣裡的幾位捕快,守在鐘勍身邊,看著他召集豪紳大戶,一番威逼利誘,總算把物資湊了個七七八八。
直至半月之前,河川封凍,總算沒有出現大的意外,工程也已完成了大半。
鬆了一口氣的鐘勍,這才下令讓一眾服役的百姓回家過年,至於剩下的小半工程,可安排在開春解凍之後,重新招募人手便是。
秋仇也因此閒了下來,本想回家一趟,奈何捐募物資的時候,他的白馬已經賣了,所得銀錢也都捐給了鐘勍,冬日掙錢不易,尚有餘錢過冬,他便暫且留下,等明年河道清淤之事完成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