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根火焰輕搖的蠟燭,一爐翻滾飄香的狗肉,烘得客舍內的兩人,幾欲滴汗。
等待鍋內肉熟的李大狗,百無聊賴,這時咂吧了一下嘴兒,兩手抓起身前一雙筷子,四短三長,很有節奏的敲起了碗邊。
咚咚咚咚……咚咚咚……
同時口中念出了一首醞釀許久的打油詩。
詩雲:“蒼穹陰沉似鍋蓋,大雪紛紛如雨來,貧寒屋舍多敗壞,街巷狗稀人臉菜……”
話音未落,對麵的朱權很有經驗的轉過頭去,裝著一副觀望窗外天色的樣子。
其實此刻早已天黑,以他的眼力自然什麼也看不出來。
奈何這狗屁不通的詩句,哪怕朱權不過初通文墨,也不覺得會有什麼值得恭維稱讚的地方,隻好權當沒有聽見。
李大狗略作回味,不著痕跡的看了朱權一眼,見他彆過頭去,沒有開口的打算,心中頗為失望。
‘前幾天念了不少名言佳句,當時的朱權可是佩服的緊呢。
這詩雖然文理有些欠缺,好歹開場顯得大氣,結尾之時也不乏悲天憫人之情,必然是因為他識字太少,文化太低,品不出其中韻味。
待我好好講解一番,定要讓他拍手稱讚。’
清了清嗓子,正要說話。
朱權趕忙轉身,拾取桌上一隻竹筷,往鍋裡一塊後腿肉上,輕輕捅了一捅,覺得還是差些火候,這時也顧不了這麼多了。
搶先一步開口,道:“筷子能進,這肉是要熟了,待我把鍋底那些小塊狗肉,翻到上麵,就可以吃了。”
李大狗聞言,頓時精神一震,什麼狗屁詩句,哪有狗肉來的要緊?
兩隻筷子一並,右手往前探去,收回來時,已經夾上了一塊肥瘦相間的狗肉。
呼呼吹了兩下,湊到嘴邊咬了一口,軟滑的脂肪,緊實的肌肉,層次分明,辛辣的香料也掩蓋了因為沒有完全熟透,殘留的少許腥味。
咀嚼了兩下,抽空吹了口氣,把剩下的肉塊全部丟進口裡,一邊點頭一邊稱讚。
“小朱的廚藝是越來越好了,這時若能擺上一壺烈酒,那就完美,不消兩杯酒的功夫,鍋裡香肉就能熟爛脫骨。”
“隻有二十七兩三錢五分銀子,外加四百二十多個銅板,這雪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停,住宿和馬匹草料,一天的花銷就要六錢銀子,一壇燒酒可以抵我們半天的花銷。”
朱權抬頭看了李大狗一眼,很熟練的報出了幾個數字,一副你看著辦的意思。
李大狗愕然出聲:“六錢銀子,他怎麼不去搶?這都第幾次漲價了,掌櫃的未免太心黑了。”
右手伸出去的筷子,也停在了鍋邊。
朱權夾了一塊肉皮,吃完之後,不慌不忙的道:
“有天災,自然少不了人禍,被大雪困在城裡的旅人,少說也有數百,掌櫃的不愁沒有生意,一天一個價格,也是稀鬆平常的事情。”
他在樂居客棧當過兩年小二,對這種坐地起價的事情,自然是再熟悉不過,如果不是他早有預料,身上這點銀錢,也要被李大狗捐給在城裡施粥的譚員外了。
“果然是無奸不商……”
自覺理虧的李大狗,訕訕一笑,隻覺眼前的狗肉,好像也沒那麼香了。
連日幾場大雪,天地肅殺之氣甚重。
光是這冶山府的城裡城外,都不知壓塌了多少房舍,好在這年代房屋不高,最先倒塌的也多是茅室蓬戶,人員傷亡倒是不重。
隻是這年代的普通百姓,一生勞碌,也難混上幾餐溫飽,對於這般程度的災害,幾乎毫無抵抗能力。
這種大範圍的雪災之下,便是當今朝廷有心賑災,也是無能為力,李大狗的個人力量又能濟得什麼事呢?
隻可憐了天底下的貧寒之家,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熬不過這個冬天。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不過是千萬年來,一幕又一幕的循環重演罷了。
興安七年的十二月三十,行路未止的兩人,就在這家不起眼的客棧,度過了離家之後的第一個除夕之夜。
或許在他們之後的人生,除夕和新年與普通時日,並沒什麼區彆,就目前而言,此時此景在兩人心中,難免會有物傷其類的傷懷和彷徨。
光陰如流水,月落日高升。
或許是這場大雪已經下的足夠多,也足夠久,也可能是為了新的一年,有個好兆頭。
這場斷斷續續下了六七天的冬雪,終於在夜半時分停了下來。
隻是外麵的積雪早已沒過頭頂,交通堵塞,兩人也隻能繼續待在這客棧之中,慢慢等待。
看書、練武、貓冬、聊天,或者憧憬未來,兩人總能找些事情,打發這無聊的時光。
時日遷延,客棧之內,逐漸流傳起饑民的動亂消息,一時間物價飛漲,人心惶惶。
朱權身上的錢財,越用越少,隻能將那輛馬車賣給了掌櫃,節省開支的同時,也能回收一點銀錢。
客棧之中不少人有樣學樣,紛紛宰殺騾馬,囤積食物,將馬車低價賣給了掌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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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狗遙望府衙方向,好似聽見了刀兵相加,淒慘哀嚎的聲音,心中不禁萌生出一股暴虐之氣。
也是此地的官吏還算果決,很快做出了反應,一場蔓延全城的禍亂,逐漸消弭。
其後雖然還有殺人劫貨之事發生,總算沒有引發大的群體叛亂。
豐萊之地,靠近西北,冬日本就寒冷,哪怕是接下來的時日,沒再下雪,兩人也幾乎挨到了月底,才得以再次上路。
一路西行,入眼處皆是滿目瘡痍。積雪消融之後道路泥濘,山野春葉未萌,田園壟畝未耕。
有盜賊蜂擁四處劫掠,有饑民成群茫然求生,道旁遺骸更是時時能見。
李、朱兩人,縱然不想惹事,也多的是不長眼的毛賊,會主動尋死招惹他們。
不得已,在殺散七八夥盜賊之後,李大狗搶下兩匹好馬,鞍前掛上刀劍人頭,做出一副不好惹的模樣。
如此,道路這才通暢許多。
人道是,憂愁費晷景,日月如跳丸,豐萊、振武兩道,轄地廣博關隘重重,心情凝重的兩人,直到在興安八年的七月十六,才趕到了襄國西北邊境的陽關。
一如他們預料,此地城防甚緊,去年那場雪災,非但襄國損失慘重,草原上鮮於牧民的牛馬羊畜,更是死傷無數。
為此,早在年初之時,就有部落往東遷移,為此發起了多次騷擾,四月中旬,雙方還在城關之外,發生了一場上萬人的攻防戰鬥。
好在守關將士早有預料,鮮於的士兵,也多是一些缺衣少食的牧民,幾次強攻不成,便隻能撤兵回去。
留下了一些餓瘋了的殘兵敗卒,依舊在附近遊蕩,所以上上下下的陽關將士,依舊不敢掉以輕心。
李大狗拿著六扇門的腰牌,接受檢驗之後進了城關,順利的領取了出關文件,也收到了秋仇送來的兩份書信。
自從兩人在麻葉縣分彆以來,秋仇已經給自己寫了三封書信,第一封信,還是去年冬日,由常恒從定襄府帶到長樂,交給自己的。
按腳程日期來算,應該是秋仇收信之後即刻回的。
這次的兩份書信,被一起送到陽關,想必是他拿不準自己的行程,生怕會錯身而過。
而陽關之外,再非襄國所有,倘若秋仇這次沒有被成軺看重,以後將很難再收到他的信件了。
今日已是七月十六,屈指算來,他應該在兩月之前,就到了長樂府,至於是否能夠踏上修行之路,就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李大狗也曾設想,在自己到達陽山之後,想辦法將秋仇一同引入山中修行,奈何無論是他還是路不平,都不過是陽山一名無關輕重的新人。
哪怕秋仇能夠放下對陽山的芥蒂,七八年的時間,他倆也沒有足夠的資源和人脈,接引一位新人上山。
李大狗眺望東南,由衷為好友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