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漸斜,秋風溫柔,無茶無酒的三人,坐在涼亭之下,已經聊了許久。
朱權聽到李大狗,關於貧寒之家也有奴仆的疑問,言辭慨歎的道:
“養婢蓄奴,向來是權貴大戶所鐘愛的事,他們家大業大,排場眾多,一個夫人小姐,都需要十多個人來伺候,什麼粗使婆子、浣洗阿姨、各方廚娘、伶俐跟班,還有兩個貼己丫鬟。
這些仆人各分等級,各有差事,雖然為奴為婢沒有自由,卻好歹衣食無憂。
如之前的邽陽府趙家那般,就是這樣,李大哥自然不會陌生。”
李大狗點了點頭,不禁想起了去年那個,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的如月姑娘。
當時自己一番言語,固然使她擺脫了奴婢的身份,卻也成了需要彆人伺候的小姐,於自己本心而言,竟是背道而馳。
而今思來,委實有些失當了。
朱權望了一眼左側的路不平,見其麵色如常,一時不知他是如何作想,隻好抖了抖左手衣袖,稍加掩飾之後,繼續接下來的話題。
“如趙家那般鐘鳴鼎食之家,姑且不說,隻說那看起來家境不厚,也能養著一兩個奴仆的事情,情況就要糟糕的多了。
主家還在為衣食發愁,每日裡饑一餐飽一頓的過活,身為奴仆的下人,就更慘了。
夏秋之時還好,能在野外找些嫩葉和野菜野果為食,寒冬與早春之計,就隻能挖草根、捉老鼠果腹,實在沒辦法了,皂陶白土也吃得下去。
說是個人,其實和野獸也差不了多少。
這種仆人的存在,大抵不過兩種來曆。
一是家生奴仆,以前的主家家境闊綽,後來突然遭難落魄了的,家產和幫工,大多都已經發賣遣散出去,生活固然大不如意了。
主家卻放不下以前的身段。時不時要在人前說上幾句,‘以前我家怎樣怎樣……’
這種人哪怕喝粥度日,也要留著幾個供使喚的人,權當是個會說話的牲口。
這留下的人,也隻能是以前的家生奴仆了,往上數個三五代,都簽過賣身契書的,他們生下來就是彆人的奴仆。
隻要主家留著契書不放籍,一輩子注定無法脫離出去。
哪怕私自逃生走遠,也是一個黑戶,無論是誰逮住了他們,送到官府都能領取一貫銅錢,逃奴們少不了挨上一頓板子,關上幾個月,之後還要發放給原來的主家。
就算他們想要逃到權貴人家,換個好些的地方,繼續賣身為奴,也有隨時被其他奴仆揭發的危險。
所以日子過得雖苦,也隻能忍著受著。”
路不平和李大狗聽罷,互視一眼,在前者的印象之中,所謂的落魄人家,還能留有一兩個奴仆,最慘不過是《活著》裡麵,背著福貴去上學的那個人了。
好一些的,便是魯迅少時的那種情況,卻不料這世間的苦難,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李大狗這一路走來,看多了餓殍滿地、析骨而炊的情況,雖已不再震驚,卻免不了唏噓長歎。
兩人一時無話,朱權停頓一會,接著說道:“這第二種情況,便是如去年那般,突然出現的大災大難,致使許多勉強度日的人,變得活不下去,隻好外出遊蕩求食覓活。
這些人成群結隊的時候,自然沒人敢收,也就隻有走的遠了,回不去家鄉,落單之後,才會被人收留一兩個。
畢竟,對於逃荒多日的人來說,隻要有口吃的,能夠活命,沒有什麼是不能答應的,對於收留之人而言,除了開始需要管幾頓飽飯,以後權當牲口養著就行,家裡又能多出一個勞力,何樂而不為呢……”
朱權話說到這裡,也不需要再作深入,兩人自然明白這些人的境遇,接下來必然會趨向第一種情況,
最大的區彆,不過是主家是否好心而已。
而人的好心,向來不可高估。
想起去年的雪災,三人一時變得沉默。
良久之後,還是路不平率先打破了沉默。
微微攤手,無奈笑道:“無論是天災還是人禍,這世間的普通人總是最難抵禦的。
所謂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人們總會尋求其他的方式,讓自己變得更強。讓家人得到庇護。
比如讀書、練武、亦或修行,而現在的我們,無疑是走在了最正確的道路上。”
朱權聽後心潮澎湃,深以為然的起身,對著路不平和李大狗躬身行禮,鄭重其事得道:
“兩位大哥在上,請受小弟一拜。”
李大狗心中有些嗤笑路不平的言語,本待反駁幾句,見到朱權突然行此大禮,趕緊伸手攔道:
“你我一路同行,已是相知甚深,何必如此見外?”
朱權用力彎腰兩次,卻扭不過他手中大力,隻好無奈起身,長吸口氣道:
“小弟一年之前,不過縣城客棧一個跑堂小二,鬥大的字,識不了一籮筐,得虧李大哥不嫌棄,給予錢財之後,又帶我同入陽山,一路遠來從不嫌我累贅,無論是淫雨天寒,還是土匪強人,從來沒有落下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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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種恩情,小弟沒齒難忘,以後李大哥但凡有所差遣之處,小弟必然竭儘全力,赴湯蹈火沒有二話。”
李大狗拍了拍他的肩膀,將他按回了石凳之上,有些感慨的道:
“小朱這話就嚴重了,我們兩人能夠入得陽山,也多虧了你的消息靈通,不然幾番周折之下,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於情於理,我都不能丟下了你,所以赴湯蹈火的話,就不要再說了。之後努力修行,就算沒有辜負了這一路的苦難。”
朱權心下感激,狠狠點了點頭,轉身麵對路不平時,又要起身,被李大狗揮手打斷。
隻好斟酌言辭,滿懷真情的道:“路大哥,你我相識不過兩日,正所謂人以類聚,物以群分,你能成為李大哥的摯友,必然也是誌同道合的人。
路大哥入門雖比我們隻早一年,我這肉眼凡胎,也能看出你而今氣度不凡,往後必是這陽山出類拔萃的人物。
以後小弟在為人修行之上,倘若有些錯漏之處,還望兩位大哥多加指正賜教。
小弟沒讀過幾本聖賢書籍,往常隻在說書唱戲人的口中,聽過一些仁義恩德的故事和傳說,天幸在路上得到衛夫子的開蒙教學,本想有所長進,奈何相處不過半月,衛夫子就蒙難離世。
所以,在以後的相處之中,有什麼不得體的地方,還請兩位大哥多多包涵。”
路不平微微點頭,不置可否的看了李大狗一眼。
後者深知朱權學習刻苦,哪怕幾次丟棄書籍,他也總會第一時間買上幾本,練字更是不曾懈怠,已經趕上了李大狗去年初學之時的水準。
於是溫言笑道:“古人雲,三人行必有我師,你大可不必將自己的姿態放的這麼低,世俗之間講究個天下百工,在這陽山想必也不例外,每個人總有自己的長處,修行之餘,以後慢慢發掘就好。”
這等寬慰之語,朱權雖然覺得有理,卻也不敢真個信服,隻是要讓他貶低以後的自己,也是難以開口,於是認真答應一聲,權當給自己打氣。
李大狗也不奢望,一下子就能讓他自信滿滿,轉頭指向路不平道:
“我比他年長幾天,慣來稱呼他為路老二,你以後也跟著這麼叫就行了。”
朱權自然不敢當真,隻是見路不平麵色雖然有些古怪,卻沒有不愉快的神色,便壯著膽子,試探著道:
“路二哥,往後多加指教……”
路不平擺了擺手,自謙道:
“在這陽山之上,除了你們兩個,我算是輩分最低的弟子了,哪有什麼資格來指教與你。
何況,陽山六峰自有規矩,新入門的弟子,要進行為期一年以上的文法教育,學習篆體讀寫,理解經文講義。
三月之後,考核滿意,自有傳功執事給予入門功法,此後一邊上課,一邊練功,但有疑問,講習師叔都會仔細解答。
而今說來,你我也是同窗,我雖不需日日前往黌台上課,隔三差五,總還是要去請教一些問題的。
所以大可不必妄自菲薄,說不定百十年後,你就走在了我的前麵,回頭我還得叫你一聲師兄來著。”
李大狗有些愕然,在他想來,路不平就算不會承諾什麼,該有的場麵話,還是會說的,不料此番話語,雖然委婉,拒絕之意,卻分外堅定。
一時讓對麵的朱權,自覺臉頰發燙恨不得方才那話,不是出於自己之口。
李大狗隻好打個圓場,哈哈一笑,道:“今日不過剛入山門,一個新字不曾認識,談這些確實有些早了。
天色漸暗,路老二身為地主,快去整點吃食過來,我們辰時用餐直至現在,分量可不能少了才行。”
路不平哈哈一笑,一指東廂位置,道:
“這個好說,早先幾天我就準備好了,你還是先洗漱吧,一身臭烘烘的,彆影響了我們的胃口。”
朱權微微發燙的兩頰,慢慢恢複正常,袖子裡的手掌緊了一下,哈哈笑道:
“路二哥言之有理,你就放心去洗漱吧,多泡一會,我在這裡打打下手,等你出來之後,保管有你吃的。”
李大狗微微頷首,抱著自己的箱子,自去洗漱不提。
目送他進入浴室,關上了門,路不平回頭對朱權道:
“我這人生性懶散,實在不願意承諾他人什麼,還請你多加見諒。”
朱權恢複正常的臉色,又開始有些發燙,結口回道:“沒,沒事……是我冒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