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案通過後的第七天,程遠再次站在了清心茶舍的門前。
這一周他過得渾渾噩噩。雖然客戶對方案讚不絕口,王總也難得地給了他好臉色,但那種熟悉的窒息感仍然如影隨形。每天走進公司大樓時,他都覺得自己像條被扔進魚缸的海魚,在狹小的空間裡徒勞地轉圈。
茶舍門楣上掛著的銅鈴在風中叮當作響。程遠伸手推門,木門發出年邁的吱呀聲,像是老人睡醒時的哈欠。室內光線比上次明亮許多,原來是因為有人拉開了東麵的竹簾。陽光透過簾子縫隙,在地磚上投下細長的金色條紋。
李靜鬆正在給幾個年輕人講課。老人今天換了件藏青色對襟衫,襯得白發如雪。他手持一卷竹簡,說話時喉結上下滑動,像顆在枯枝上搖搖欲墜的果實。
"...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老人的聲音不疾不徐,像山澗溪流般清冽。注意到門口的動靜,他微微頷首,眼神裡閃過一絲程遠讀不懂的笑意。
程遠悄悄在角落的蒲團上坐下。這個位置正好能看見窗外的梧桐樹,幾隻麻雀在枝頭跳來跳去,啄食著什麼。茶舍裡的檀香比上次淡了些,混入了某種草藥的氣息,聞起來像雨後的山林。
""為無為,則無不治"。"李靜鬆放下竹簡,拿起案幾上的紫砂壺,"意思是遵循事物的自然規律而為,看似無為,實則無所不為。"他傾斜壺身,茶水劃出一道琥珀色的弧線,準確落入茶海中,竟沒有濺起半點水花。
一個紮馬尾的女生舉手:"李教授,這在現實生活中怎麼應用呢?"她手腕上戴著一串木珠,隨著動作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很好的問題。"李靜鬆眼角堆起笑紋,像展開的扇麵,"比如你寫論文,越是急著出成果,越容易走進死胡同。"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這裡繃得太緊,靈感反而會被勒死。"
程遠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太陽穴。那裡有一道隱約的血管,每次熬夜後都會突突直跳。上周趕方案時,他喝了八杯咖啡,最後眼前全是飛舞的黑點。
"不如先放下,散散步。"老人從茶盤上拈起一片落葉,放在掌心,"靈感就像這片葉子,該來時自然會落在你手上。"
程遠想起自己那些在淩晨三點抓耳撓腮的經曆。有一次為了想廣告語,他把辦公室的白板寫得密密麻麻,最後卻用了洗澡時突然冒出的那句。當時王總還嘲笑他:"這麼簡單?客戶能買賬嗎?"結果那恰恰成了點擊率最高的一版。
講課結束後,學生們像退潮般散去。李靜鬆踱到程遠麵前,手裡不知何時多了把蒲扇:"這次不是暈倒來的?"扇麵上墨跡淋漓地寫著"清風徐來",每個字的收筆都帶著飛白,像是被風吹散的煙。
程遠耳根發熱:"上次謝謝您。我...對您講的東西有點興趣。"他注意到老人腰間掛著一枚玉墜,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青光,形狀像個月牙。
"興趣是好老師。"李靜鬆用扇子輕拍掌心,"跟我來。"
老人領著程遠穿過茶舍後門。程遠原以為會是個小院,沒想到竟彆有洞天——約莫半畝見方的空地,被分割成整齊的菜畦。東邊種著薄荷、紫蘇之類的香草,西邊是幾壟青菜,北麵搭著葡萄架,藤蔓間已經結出青澀的小果。
"會乾活嗎?"李靜鬆從工具棚裡取出兩把小鏟子,木柄被磨得油光發亮。他把其中一把遞給程遠,鏟麵在陽光下閃著冷光。
程遠愣住了。他以為會有什麼高深的哲學討論,沒想到是來種地。鏟子握在手裡的感覺陌生又熟悉,讓他想起小學時的勞動課。那時他總能把花盆裡的植物養死,而同桌女生的小番茄卻紅得耀眼。
"我以為..."程遠斟酌著詞句,"會談談《道德經》什麼的。"
"道在屎溺,禪在擔水劈柴。"老人已經蹲在菜畦邊,動作靈活得不像七十歲的人。他撥開薄荷叢下的雜草,露出潮濕的泥土,"先動手,再動心。"
程遠學著他的樣子蹲下。膝蓋立刻發出抗議的聲響,西褲繃緊的感覺讓他後悔沒換便裝。泥土的氣息撲麵而來,混合著薄荷的清涼和腐殖質的微腥。一隻蚯蚓驚慌地鑽回土裡,留下一段濕潤的痕跡。
"鬆土要這樣。"李靜鬆示範著動作,手腕靈活地翻轉,鏟尖精準地挑開板結的土塊卻不傷根係,"像寫毛筆字的提按,重了傷紙,輕了無痕。"
程遠試著模仿,第一鏟就切斷了幾根細白的根須。汁液沾在鏟麵上,散發出刺鼻的氣味。他偷瞄老人,後者卻隻是點點頭:"繼續,植物比人想象的要堅強。"
陽光漸漸毒辣起來。程遠後背的襯衫貼在了皮膚上,汗水順著脊椎往下流。奇怪的是,這種體力勞動反而讓他感到一種久違的平靜。腦海中那些盤旋不去的念頭——季度考核、房貸、父親失望的眼神——都像被太陽曬化的晨霧,漸漸消散了。
"感覺如何?"李靜鬆問。他已經除完了一整壟草,正用布巾擦汗。老人脖頸上的皺紋裡嵌著泥土,卻奇異地不顯臟,倒像是樹皮上的天然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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