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總監,客戶又改需求了!"小林幾乎是撞開辦公室門的,她手裡攥著的ipad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紅色批注像傷口一樣刺眼。"他們說不要"征服"了,要"回歸",還要加入環保理念!而且——"她咽了口唾沫,"明天就要看新方案。"
程遠正在修改一個母嬰用品的腳本。屏幕上那個嬰兒的笑臉讓他想起上周在地鐵站看見的年輕母親,她抱著孩子哼搖籃曲的樣子,像捧著全世界最珍貴的寶物。放在三個月前,這種臨時變卦的需求會讓他立刻摔鼠標。但今天,他做了個深呼吸,感覺空氣在鼻腔裡打了個轉,帶著中央空調特有的金屬味。
"把新brief發我看看。"程遠轉動椅子麵向小林。陽光從他背後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清晰的影子,像另一個沉默的他。
"您...不生氣?"小林瞪圓的眼睛讓她看起來像隻受驚的鹿。她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左腕上的橡皮筋——那是程遠見過的第五種顏色,之前的都在項目高壓下繃斷了。
"生氣有用嗎?"程遠笑了笑,這個表情讓他臉頰肌肉有些酸澀,"去幫我泡杯茶吧,淡一點的。"他指了指抽屜裡新買的鐵觀音,茶罐上還沾著茶城老板極力推薦的"正宗安溪"標簽。
小林狐疑地離開了,高跟鞋敲打地麵的節奏泄露了她的困惑。程遠轉向電腦,嘗試用李靜鬆教他的方法:先放下所有預設,像水一樣接納新的信息。他關閉了正在修改的文件,桌麵壁紙是上周拍的荷花,露珠在晨光中晶瑩剔透。
郵件裡,客戶總監用加粗字體強調:"消費者調研顯示,85的都市精英渴望逃離壓力,回歸自然。"附件是奧美被斃掉的方案截圖——一個肌肉男在懸崖邊做瑜伽,廣告語是"征服內心的躁動"。
程遠突然笑了。這就像李靜鬆說的"戕杞柳以為桮棬",把自然的柳條硬要彎成杯子的形狀。他推開鍵盤,走到窗前。27樓的高度能看到城市天際線,玻璃幕牆大廈像無數麵鏡子,互相反射著彼此的扭曲影像。
一個創意突然閃現:一輛suv靜靜地停在湖邊,車身上倒映著山水,仿佛與自然界為一體。沒有誇張的越野場麵,沒有嘶吼的引擎聲,隻有後視鏡裡掠過的一隻白鷺。廣告語:"淩雲——回歸本真的旅程"。
程遠迅速畫下草圖,線條流暢得讓他自己都驚訝。沒有絞儘腦汁的刻意,就像那個創意本來就在那裡,隻是等他發現而已。屏幕右下角的時間顯示,整個過程隻用了二十分鐘。
"您的茶。"小林端著骨瓷杯進來,茶湯呈現出琥珀色,熱氣在杯口盤旋成一個小小的漩渦。"這是...新方案?"她瞥見屏幕,聲音陡然提高,"太棒了!完全符合客戶要的調性!"
程遠啜了口茶,清香中帶著淡淡的蘭花香。他突然明白李靜鬆為什麼總說"茶禪一味"——那種專注當下的狀態,確實能讓人觸摸到靈感的脈絡。
下午的提案會上,客戶總監看到這個創意時眼前一亮:"就是這個感覺!既有品牌調性,又符合現在的環保潮流。"她指著草圖上的白鷺,"這個細節太妙了,讓人想起童年。"
王總也難得地點頭,雙下巴擠出三道褶子:"不錯,總算開竅了。"他肥厚的手掌拍在程遠肩上,帶著油膩的溫度,"繼續保持,年底晉升有希望。"
會後,小林抱著文件夾亦步亦趨地跟著程遠:"程總監,您今天狀態真好,有什麼秘訣嗎?"她手腕上的橡皮筋今天換成了藍色,像一小片晴空。
程遠想了想:"可能...學會了不較勁吧。"電梯鏡麵映出他的臉,眼下的青黑似乎淡了些。這個發現讓他想起李靜鬆菜園裡那些經曆風雨卻愈發青翠的蔬菜。
下班後,程遠沒有像往常一樣加班。他去了人民公園,秋千架旁幾個孩子在玩跳房子,粉筆線歪歪扭扭卻充滿活力。李靜鬆正在教幾個老人打太極,白衣在暮色中像流動的雲。他的動作舒展如鶴翔,轉身時衣袂帶起的風驚飛了幾片落葉。
"來了?"老人收勢後向他走來,呼吸平穩得不像剛運動完。他脖子上掛著條毛巾,邊緣已經磨得起毛,卻洗得雪白。
"我來謝謝您。"程遠說,從公文包裡取出裝幀好的方案複印件,"您的方法...確實有用。"
李靜鬆接過文件,在路燈下眯眼看了看。他的睫毛在臉上投下細密的陰影,像兩把小扇子。"很好,你已經開始體會"順勢而為"了。"老人把方案卷成筒狀,輕輕敲打掌心,"但這隻是開始。"
"開始?"程遠不解。公園廣播正在播放閉園通知,機械女聲在樹叢間回蕩。
"道可道,非常道。"李靜鬆望著遠處湖麵上破碎的月光,"你今天嘗到了一點甜頭,但道家思想的精髓遠不止於此。"一隻夜鷺掠過水麵,叼起條小魚,漣漪蕩碎了所有倒影。
程遠突然想起什麼:"李教授,您為什麼選擇教我?"這個問題在他心裡盤旋很久了。公園裡人來人往,老人卻獨獨對他青眼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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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沉默片刻,從懷中掏出個布包。展開後,程遠認出是那天自己暈倒時攥在手裡的廢稿紙——已經被撫平,但裂痕猶在。紙上用紅色記號筆圈出了兩個字:"真實"。那是程遠在極度疲憊下寫下的方案核心,後來被王總批為"不夠刺激"而否決。
"在迷失時仍記得"真實"的人,值得一點指引。"李靜鬆把布包塞進程遠手中,布料觸感粗糙卻溫暖,"下周三晚上,我有個讀書會,來嗎?"
程遠展開皺巴巴的紙,那些被否定時的屈辱感又湧上心頭。但此刻,紙上的"真實"二字在路燈下泛著微光,像黑暗中的螢火蟲。他點點頭,突然發現自己的手在微微發抖。
回家路上,程遠拐進了常去的麵館。老板娘熟稔地問:"老規矩?"往常他會要碗加辣的重油牛肉麵,今天卻鬼使神差地說:"清湯素麵就好。"
麵端上來時,清湯上漂著幾片青菜,樸素得讓人心安。程遠想起李靜鬆喝茶時的樣子——小口啜飲,仿佛每一滴都值得珍惜。他學著慢慢吃,發現麵條的麥香原來如此清晰。
手機震動起來,是母親發來的消息:"你爸這幾天天天擦你送的那套茶具。"配圖是父親佝僂著背擦拭茶海的背影,窗台上的綠蘿長得鬱鬱蔥蔥。
程遠保存了照片,手指劃過屏幕時碰到相冊裡上周拍的荷花。兩幅畫麵並列,一邊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亭亭淨植,一邊是煙火人間裡的笨拙溫情。他突然明白,或許"真實"從來不在誇張的廣告詞裡,而在這些平凡瞬間中。
周六回家時,程遠帶了兩盒西湖龍井。父親接過茶葉時嘟囔著"浪費錢",卻立刻拆開包裝聞了聞,眼角堆起笑紋。母親在廚房裡忙活,鍋鏟碰撞的聲音像首歡快的歌。
"工作還順心?"父親擺弄著茶具,手法笨拙卻認真。水燒開的白霧模糊了他的老花鏡。
程遠看著窗外的石榴樹,小時候他總在樹下寫作業。"換了種工作方式,"他接過父親遞來的茶,"不那麼較勁了。"
父親抿了口茶,突然說:"你小時候養的金魚...其實是我換水時不小心倒掉的。"老人盯著杯中的茶葉梗,"後來看你哭得那麼傷心,就...就說了重話。"
陽光透過玻璃杯,在桌麵上投下晃動的光斑。程遠望著父親花白的鬢角,想起李靜鬆說的"上善若水"。水能洗淨塵埃,也能撫平傷痕。他舉起茶杯,與父親輕輕一碰:"這茶...泡得不錯。"
回城前,母親塞給他一罐自製的桂花蜜。程遠坐在高鐵上,看著窗外飛速後退的田野。他打開手機,給李靜鬆發了條消息:"周三的讀書會,我需要準備什麼嗎?"
回複很快到來:"帶著你的問題來就好。"後麵跟著個地址,是家舊書店的二樓。
程遠點開地圖查看,發現那就在公司附近的小巷裡。三年來他每天經過那條巷口,卻從未走進去過。地圖顯示書店旁邊是家豆腐店,再往前是裁縫鋪和修表攤。這些老鋪子在高樓大廈的夾縫中頑強生存,像極了李靜鬆菜園裡那些不被看好的蔬菜。
回到公寓,程遠給陽台的綠蘿換了水。月光下,新長出的嫩葉呈現出半透明的翠色。他翻開新買的筆記本,在第一頁寫下:"致虛極,守靜篤。"這是《道德經》裡的話,李靜鬆上周剛講過。
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像春蠶食葉的聲音。程遠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種平靜的感覺了——不是疲憊後的麻木,而是一種清澈的安寧,如同秋日的湖水。
他打開電腦,重新審視那個汽車廣告方案。畫麵中的湖水倒映著青山,仿佛能聽見風吹過蘆葦的沙沙聲。這比任何誇張的廣告詞都更有力量,因為它觸動了人心深處對寧靜的渴望。
程遠關上電腦,屏幕暗下去的瞬間,他看見自己的倒影——眼神不再那麼疲憊,嘴角的線條也柔和了許多。窗外,城市的燈火依舊璀璨,但不再讓他感到窒息。它們像星辰一樣遙遠,又像螢火蟲一樣親切。
床頭那本《道德經》翻開著,李靜鬆用鉛筆在"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旁邊批注:"所謂成長,不過是找回本真的過程。"程遠用手指撫過這行字,鉛筆的痕跡微微凹陷,像是老人留在紙上的指紋。
他想起明天要交的季度總結,突然知道該怎麼寫了。不是羅列那些虛報的kpi和數據,而是誠實地記錄自己的轉變——從對抗到接納,從刻意到自然。王總可能會皺眉,但那又怎樣?就像李靜鬆說的:"人為什麼要逆性而為?"
程遠關上台燈,月光從窗簾縫隙溜進來,在地板上畫出一道銀線。他想起茶舍地上那些陽光的條紋,想起菜園裡沾著泥土的薄荷香,想起父親笨拙泡茶時蒸騰的熱氣。這些片段像散落的珍珠,被一根無形的線串聯起來,掛在他記憶的頸項上,散發著溫潤的光。
入睡前,程遠最後看了眼手機。屏保是父親擦茶具的背影,窗台上的綠蘿生機勃勃。他忽然明白,或許真正的"回歸",不是逃往遠方的山水,而是找回內心的那片淨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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