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的雪下到第三日，我借宿的農家灶間突然飄來鹵水點豆腐的清香。循著氣味推開柴門，看見個灰布棉袍的比丘尼正在石磨旁誦經。她左手轉磨的速度恰好是心跳的七分之四，磨盤縫隙落下的豆汁在木桶裡凝成《妙法蓮華經》的漩渦紋。
"小施主，"她突然開口，聲音像剛揭開的蒸籠般帶著濕潤的熱氣，"幫貧尼數數豆子。"
我接過那碗泡發的黃豆，發現每顆豆臍都朝同一方向微微凹陷——正是昨夜北鬥七星排列的方位。比丘尼的竹勺在鍋沿輕敲三下，豆花突然開始分層，最上層浮現出清晰的雪山倒影。
"這是終南山的"鏡花豆腐"。"她舀起一勺顫巍巍的豆花，勺尖懸著的豆乳汁在寒氣中拉出細絲，竟在空中結成個"卍"字，"吃下去能照見五臟。"
豆腐在舌尖化開的刹那，我忽然看見自己胃壁上附著層青苔般的陰影——正是去年在湘西誤食的蠱毒殘留。比丘尼的指甲在豆腐表麵劃過，那些被割裂的紋路在盤子裡重組，漸漸顯出青城山的輪廓。
"明心師太的豆腐宴，"農家主人往灶膛添著柴，"連終南山的鬆鼠都曉得時辰。"果然未到申時，窗欞上已蹲著七八隻鬆鼠，每隻前爪都捧著顆格外飽滿的鬆子。
師太帶我參觀她的"豆腐禪房"。北牆木架上擺著二十四個青瓷碗，每碗清水裡浸著不同形態的豆腐：
凍豆腐的孔洞呈現二十八宿圖案
油豆腐表麵金絲織成《金剛經》偈語
最奇的是塊毛豆腐，菌絲生長軌跡竟與終南山雲海流動同步
"昨日有位肺癌患者來，"師太指尖輕點凍豆腐，"他的病灶在這裡。"豆腐某處孔洞突然滲出淡紅色液滴，在清水裡暈開成肺葉形狀。
晚課時分，師太開始製作"雷音豆腐"。她將豆腐切成梵文種子字，放在特製的桐木砧板上。當誦經聲達到某個特定頻率時，那些豆腐字塊開始自主震顫，在砧板上跳動著排列成《心經》全文。
"聽。"師太突然按住我手腕。豆腐與木板的碰撞聲裡，竟藏著段熟悉的旋律——是陳師父鍋鏟敲打汽鍋的節奏！師太的僧袖拂過砧板："庖廚之道，本就是從齋堂禪法裡化出來的。"
子夜雪停時，師太取出方冰豆腐放在石桌上。月光穿透豆腐的瞬間，內部浮現出細密的金線，組成了副完整的人體經絡圖。"這是用你正午的唾液點的豆腐，"她將銀針懸在豆腐"百會穴"上方三寸，"現在看好了。"
針尖落下的刹那，豆腐內部的金線突然暴亮。我後頸的蠱毒殘留處傳來尖銳刺痛，而豆腐對應"大椎穴"的位置同步裂開細紋。更驚人的是，那些裂紋延伸的軌跡，與去年龍婆婆蟲笛在我背上爬過的路線分毫不差。
"古法叫"豆腐代形"。"師太用竹刀修去裂紋邊緣，"現在去醫院吧，你的頸椎第三節椎間盤該做檢查了。"後來核磁共振顯示，那裡確實有處儀器都難察覺的微小裂隙。
臨彆那日，師太送我一包凍乾豆腐，每塊內部都封著片終南山雪景。她教我特殊的衝泡法：水溫必須恰好在58度，水流要逆時針旋轉七圈。當豆腐在碗中舒展時，水汽會凝結成我未來三個月的運勢圖。
"最後教你"豆腐開眼"。"師太突然將嫩豆腐壓在我眼皮上。冰涼滑膩的觸感中，視網膜上浮現出模糊人影——竟是少年時的師父在青城山劈柴！斧頭落下的節奏，與此刻遠處寺院的木魚聲完美重合。
下山時遇到暴雪，我躲進獵人小屋。掏出凍乾豆腐正要充饑，卻發現它已在懷中自主複水，表麵浮現出師太留在禪房的實時影像。她正用豆腐雕著微型終南山，南坡一處凹槽裡，分明是我此刻避雪的小屋形狀。
最震撼的發現是在西安醫院。當我把"五臟鏡"豆腐給消化科主任看時，他突發奇想用內窺鏡對照，結果在患者十二指腸部位，發現了與豆腐陰影完全吻合的早期癌變。那塊被手術取出的組織放在托盤裡，在無影燈下竟也滲出淡紅色液滴，如同師太那碗預兆豆腐。
回到青城山已近年關。師父在藥王殿前支了口鐵鍋，鍋裡嫩豆腐雕成的青龍正隨水溫升高緩緩遊動。"終南山的雪水豆腐？"師父的竹簽點在龍睛位置，"明心還是這麼愛顯擺。"那龍睛突然爆開，濺出的豆花在雪地上寫了個"蠱"字。
除夕守歲時，我把凍乾豆腐分給師兄們衝泡。二十碗豆腐在殿前石階上排開，蒸騰的水汽在月光中交織成終南山的立體投影。師父的拂塵掃過那些"山峰"，忽然在某處懸崖位置攪出漩渦——三個月後，那裡果然發生了小型山崩。
現在每次切豆腐時，我都能聽見師太誦經的餘韻。有次不小心切到手，血珠滴在豆腐上竟自動排成卦象。最奇妙的是上周做法事，供桌上的豆腐自己裂成蓮花狀——當時殿外並無風，香爐裡的煙卻突然朝西南方飄去。
後來收到終南山樵夫捎來的信，是師太用豆腐模具壓出的凹凸文字："豆腐之柔，可納雷霆；道心之弱，能容大千。"包裹裡還有塊冰豆腐，對著陽光看時，裡麵凍著的竟是青城山今晨的雪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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