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翁教我識墨那日,恰逢霜降。
天未亮,他便引我至書樓後院的"鬆煙閣"。推門時,簷角銅鈴驚起宿鳥,撲棱棱掠過晨星未褪的天空。閣內四壁懸滿墨錠,在幽暗中泛著青黑光澤,像無數隻閉著的眼睛。
"先辨聲。"書翁取下一錠明代"龍香禦墨",以指甲輕叩。金石相擊之聲在閣內蕩開,餘韻竟似龍吟。"好墨如鐘,差墨如瓦。"他邊說邊將墨遞到我鼻前,"再聞氣。"
鬆煙混合著冰片、麝香的氣息鑽入鼻腔,卻在尾調裡滲出絲竹葉清香。書翁說這是墨中藏著未化的月光——明末製墨師會在子時取竹露調煙,此時月華最濃。
"最後看魂。"他突然將墨錠擲向青石地麵。我驚呼聲中,墨錠彈起三尺,落地時完好無損。"真墨摔不碎,"老人拾起墨錠,指著上麵細密的牛毛紋,"這些裂紋裡住著墨魂。"
製墨演示選在冬至正午。書翁說此時陽氣初生,最適合"取煙"。鬆煙閣後立著座宋代遺存的"窯煙塔",塔身布滿蜂窩狀的孔洞。他點燃十年陳的黃山鬆柴,青煙順著陶管升騰,在塔頂的玉盤上凝結成霜。
"看煙色!"書翁突然拽我衣袖。隻見青煙中分出紫、金兩色,如蛟龍交纏而上。"紫是鬆脂,金是月華。"他取來宋代定窯的冰裂紋瓷盤承接煙塵,"這一錢煙,抵得萬兩金。"
古法製墨需經"十萬杵"。書翁的墨杵是整塊陰沉木雕成,重七斤三兩。搗煙時,他哼著古怪的調子,說這是唐代流傳的"搗煙咒"。每搗千下,便往煙泥裡添味藥材:珍珠粉、珊瑚屑、金箔末......最奇的是滴入指尖血。
"血引魂,"他刺破中指,"墨認主。"
入模定型那夜,書翁帶我觀星定方位。他說好墨要吸收四方精氣:東方青龍的鱗光、西方白虎的殺氣、南方朱雀的火焰、北方玄武的水汽。子時北鬥指北,他將墨模埋入特製的"四象土"中。
"聽。"老人突然按住我肩膀。寂靜中,土裡傳來細微的"畢剝"聲,像春筍破土。"是墨在呼吸,"他眼中映著星光,"它在記認天地模樣。"
七日後的開模儀式更顯玄妙。書翁沐浴焚香,用銀刀輕刮墨錠邊緣。脫模的瞬間,整塊墨竟泛出虹光,表麵浮現出山水紋路。他說這是"墨顯象",上等墨會自帶乾坤。
試墨時更有奇觀。書翁用唐代風字硯研磨,墨液在冬至的陽光下竟分出五色。他提筆在"千年藍"紙上寫"雷"字,第一筆落下時,閣外當真響起冬雷。
"不是巧合,"書翁凝視著紙上未乾的墨跡,"墨通神。"
如今我案頭供著書翁所贈的三寶:
錠會"出汗"的宋墨暑天表麵凝露)
方發燙的遼代澄泥硯
管能自鳴的湘妃竹筆
這些物件常顯靈異:墨錠在國祭日泛紅;硯台遇濁水變混;毛筆每逢屈原忌日便滴水。最奇的是去年中元節,我親眼見書翁用古墨在鏡上畫符,鏡中竟映出《蘭亭序》真跡的虛影。
"墨分九品,"老人臨走前蘸墨在我掌心畫了道符,"最上者...能渡魂。"
昨夜校書至三更,恍惚見硯中墨液自旋成太極。想起書翁說過,墨是"鬆的精魄,月的殘魂,人的執念所化"。或許千年後,我們研磨的已非煙塵,而是亙古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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