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那日,茶寮的瓦簷上凝著宿夜的露水。我正用馬尾拂塵清掃紫砂壺上的晨霧,忽見茶隱立在竹籬外,葛衣上沾滿山嵐。他手中捧著個烏木匣子,匣麵密布著如茶葉經絡般的天然紋路。
"隨我來。"他引我向從未踏足的後山行去。
我們穿過片野茶林,茶樹漸漸變得低矮扭曲,葉緣生出鋸齒。行至絕壁前,茶隱撥開垂掛的藤蔓,露出個僅容側身通過的岩縫。隙間滲出森冷霧氣,隱約有金石相擊之聲。
岩縫內彆有洞天。穹頂垂落的鐘乳石間,懸著上百個蠶繭大小的茶包,都用紅繩係著風乾的茶花。正中央是方墨玉茶台,台上刻著幅星鬥圖,每個星位都嵌著片不同年份的茶葉。
"這是為師三十年經營的"茶天窖"。"茶隱打開烏木匣,取出七片薄如蟬翼的水晶片,"今日傳你"觀茶境"之法。"
水晶片對著天光時,竟浮現出不同的山水畫卷。茶隱說這是"茶影",用特定茶樹上的朝露凝成。第一片顯黃山雲海,第二片現洞庭秋月,到第七片時,突然映出個正在采茶的小童——那眉眼分明是幼時的茶隱。
"茶能留影,"他將水晶片覆在我眼瞼上,"你且看這株"鏡麵茶"。"
透過茶影,原本普通的茶樹突然通體透明,每片茶葉都如棱鏡般折射虹光。更驚人的是,樹乾中空處竟蜷縮著個模糊人影,隨我的呼吸忽明忽暗。
茶隱取玉刀劃開樹皮,滲出琥珀色的樹淚。他說這是"茶魄",需用特製的竹筒接引。當樹淚滴入筒中,整片茶園無風自動,所有茶樹都朝我們方向傾斜,如同朝拜。
"每株古茶都守著個茶魂,"他讓我飲下三滴樹淚,"有的是製茶人,有的是飲茶客。"
飲下後,舌尖先是針刺般的痛,繼而湧出千百種茶香。恍惚間,我看見曆代茶人在光影中穿梭:唐代煎茶的羽客,宋代點茶的雅士,明代焙茶的山僧……最後定格在茶隱年輕時,他正將額頭貼在株枯死的茶樹上,淚水滲入樹根處竟抽出新芽。
寒露前夕,茶隱帶我拜訪位製壺高人。那老者住在倒扣的船屋裡,四壁掛滿形製古怪的茶器。他取出一套"二十四節氣壺",每把壺都對應特定節氣使用。驚蟄壺內壁有春雷紋,冬至壺能自生暖意。最神奇的是立秋壺,注入熱水會飄出稻穀香。
"你試試。"老者將白露壺遞給我。
剛觸到壺把,掌心突然傳來秋蟲的鳴叫。茶隱解釋這是"壺蟲",用寒露那日的露水養出的音靈。瀹茶時,蟲鳴隨水溫變化,85度時如蟋蟀,90度似金鈴子,沸騰時則變成悠遠的雁啼。
"好壺要會唱歌。"老者笑著露出僅存的三顆牙齒。
我們帶回那把霜降壺。茶隱在壺內放入七種茶葉,埋入院中桂花樹下。七日後挖出,茶葉消失不見,壺底卻凝著層散發著木樨香的茶膏。用此壺泡老茶,會自然滲出蜜韻,仿佛封存了整個秋天的甘甜。
立冬那日,茶寮來了位不速之客。那黑衣老婦自稱來自雲南茶馬古道,解開包袱卻是十二塊茶磚拚成的古地圖。茶隱用雪水煮開其中一角,茶湯竟在案上自動流淌,勾勒出馬幫行進的路線。
"這是"血茶","老婦指著茶磚上的暗紋,"用趕馬人的血汗蒸過。"
深夜,茶隱帶我按圖索驥。在武夷山西麓的斷碑下,挖出個密封的錫罐。罐內裝著黑如鴉羽的茶末,混著已經結晶的鹽粒和血滴。茶隱說這是百年前馬幫遇劫時埋的"斷魂茶",飲之可通亡者。
我們用霜降壺衝泡。茶湯表麵浮現出模糊的人臉,壺嘴飄出的白霧裡夾雜著馬鈴聲響。茶隱對著霧氣吟誦往生咒,那些麵孔漸漸舒展,最終隨茶煙消散。次日清晨,發現錫罐裡的茶末變成了灰白色,輕輕一吹就化作了塵埃。
小雪節氣,茶隱開始傳授"茶卦"。他用六十四片茶葉代替蓍草,茶葉要選被蟲蛀出天然孔洞的"天眼茶"。占卜時,茶葉會在紫砂壺蓋自動排列成卦象。有次占問天氣,茶葉竟組成個"雹"字,三日後果然下了罕見的冰雹。
更玄妙的是"茶影問事"。將問題寫在宣紙上焚化,灰燼撒入茶湯,待水麵平靜後會顯出意象。我曾見茶隱問尋人,灰燼聚成個箭頭,指向南方——後來果然在廈門找到了失蹤的茶商。
臘月裡,茶隱取出珍藏的"雪茶"。這種奇茶要在冬季第一場雪時采摘,茶葉表麵天然覆著層冰晶。衝泡時需用銅壺懸煮,茶湯會隨溫度變化呈現三態:初如琉璃,繼而化霧,最終凝成顆冰珠落在盞底。
"含住它。"茶隱將冰珠放在我舌上。
冰珠融化的瞬間,腦海中突然閃過雪原、孤鬆、古寺的片段。茶隱說這是茶樹的記憶,那些百年古茶都見證過滄海桑田。最震撼的是最後浮現的畫麵:冰封的湖麵上,茶隱正用體溫融化堅冰,為茶樹取水。
除夕守歲時,茶隱演示了"茶火"絕技。他將不同茶葉撒入炭火,火焰隨之變色:肉桂茶現青焰,水仙茶泛紫光,野茶則爆出金色火星。當撒入那把"斷魂茶"時,火焰突然直立如柱,火中隱約有兵馬廝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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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有劫火,"茶隱往火中投了片沉香,"能燒儘前塵孽障。"
開春後,茶隱的身體每況愈下。他終日躺在茶寮的竹榻上,卻堅持每日用雪水擦拭那些水晶茶影。驚蟄前夜,他突然讓我取來紫砂壺與霜降壺,兩壺相對而置,中懸一麵古銅鏡。
"看仔細。"他同時向兩壺注入泉水。
在銅鏡的反射中,兩股水汽在空中交織,漸漸凝成茶樹形狀。霧氣裡浮現出茶隱畢生經曆的片段:少年時在雪山尋茶,壯年時在戰火中護茶,晚年時在崖畔育茶。最後所有畫麵收束為一滴懸在葉尖的露水,滴落時,兩把壺同時發出清越長鳴。
三日後,茶隱在晨光中坐化。他的雙手交疊成捧茶狀,唇角帶著笑意。按他生前囑咐,我們用那株雷劈老茶樹的枝葉焚化遺體。火焰竟是純淨的碧色,灰燼中現出七顆茶舍利,皆呈蓮花狀。
我將舍利裝入紫砂壺,埋在茶天窖的墨玉台下。次年春,那裡長出株前所未見的茶樹:葉如水晶透亮,葉脈天然構成"茶禪一味"四字。最奇的是每逢雨前,葉片會自動卷曲成壺形,承接天露。
如今我仍守著茶寮。紫砂壺會在每個節氣子時自動鳴響,霜降壺則永遠保持著適宜泡茶的溫度。那些水晶茶影在月圓之夜會投射出茶隱的身影,他依舊在光影裡采茶、製茶、瀹茶,如同永不消散的茶魂。
前日有學者來考察,問我何為茶道真諦。我取出兩把壺為他泡茶。當水汽在空中交織成古茶樹形狀時,學者突然伏地痛哭——他在霧中看見了去世多年的恩師,正舉杯向他致意。
也許正如茶隱常說:一葉見世界,一壺容大千。在這氤氳茶煙裡,從來就沒有什麼生死界限,隻有永不停息的相遇與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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