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詔獄深處,空氣凝滯得如同鐵塊,腐朽和血腥味濃得化不開,一絲風都透不進來。張承業踏下最後一級石階,腳下濕滑的苔蘚讓他微微踉蹌,秦山蒲扇般的大手立刻穩穩扶住了太子的胳膊。
“殿下當心。”秦山的聲音壓得極低,在這死寂的囚牢裡卻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他那張在戰場上被風沙磨礪得粗糙的臉繃得死緊,豹眼圓睜,警惕地掃視著兩側黑沉沉的鐵柵欄。柵欄後,一道道或麻木、或驚懼、或怨毒的目光投射出來,落在張承業明黃色的太子常服上,如同實質的針刺。
張承業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翻湧的不適,強迫自己挺直了尚且單薄的脊背。父皇那不容置疑的旨意還在耳邊回響:“此劍斬儘天下腐惡,今日起,你便是朕的耳目。”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懸在腰側的天子劍,冰冷的劍鞘紋路硌著手心,帶來一絲異樣的清醒。那劍,重逾千鈞。
甬道儘頭,一間格外堅固的石牢前,燈火稍亮。都察院左都禦史蕭文正早已垂手侍立在那裡,這位三朝元老,須發皆白,清臒的臉上不見波瀾,隻有一雙閱儘滄桑的眼睛,在昏黃的火光下深不見底。他身後站著刑部侍郎周敬,臉色蒼白,額角滲著細密的汗珠,眼神躲閃。
“臣,蕭文正,參見太子殿下。”蕭文正的聲音平穩無波,躬身行禮,動作一絲不苟。周敬慌忙跟著下拜。
張承業抬手虛扶:“蕭相免禮,周大人請起。深夜勞煩二位,孤心難安。”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有力,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投向石牢內。
牢內,一個形容枯槁的人被粗大的鐵鏈鎖在石柱上,正是江南織造周顯的心腹賬房,王三槐。他原本還算富態的臉頰深深凹陷下去,眼窩烏青,嘴唇乾裂,囚服上布滿暗紅的鞭痕和汙漬,散發出濃重的血腥和汗餿混合的氣味。聽到動靜,他艱難地抬起眼皮,渾濁的眼珠裡全是驚惶絕望。
“殿下,罪囚王三槐帶到。”獄卒粗聲稟報,打開牢門上的鐵鎖,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在死寂的牢獄裡回蕩。
張承業邁步走入。秦山如影隨形,鐵塔般的身軀堵在牢門口,手按腰刀,目光如電。蕭文正和周敬也跟了進來,狹小的石牢頓時更顯逼仄。
“王三槐,”張承業的聲音在石壁間激起微弱的回音,他努力直視對方驚恐的眼睛,“孤奉旨徹查江南織造府貪墨、通敵一案。賬冊雖在,然其中諸多關節,唯有你心知肚明。今日,孤要聽你親口說。”
王三槐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鎖鏈嘩啦作響,喉嚨裡發出“嗬嗬”的破風箱似的聲音,眼神驚恐地掃過張承業身後的蕭文正和周敬。
蕭文正上前一步,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腔調:“殿下垂詢,乃你戴罪立功之機。將周顯如何勾結北狄,如何通過陸氏商行轉運生鐵、糧秣,其背後牽涉朝中哪些官員,一一道來。若有半句虛言……”他頓了頓,聲音陡然轉寒,如同冰棱墜地,“便是萬死難贖!”
周敬也連忙幫腔,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對!王三槐,陛下震怒,肅貪詔下,誰也保不住你!隻有老實交代,或許……或許還能給家人留條活路!”
“家人……”王三槐像是被這兩個字戳中了死穴,渾濁的眼睛裡瞬間蓄滿了淚水,乾裂的嘴唇哆嗦著,“我…我說…我都說…周大人他…他…”
他艱難地吞咽著唾沫,似乎用儘了全身力氣,剛張開嘴要吐露——
“噗!”
一聲極其輕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異響。
王三槐的身體猛地一僵,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他雙眼瞬間暴凸,死死瞪著牢房頂部某個虛無的點,喉嚨裡發出“咯咯”的怪響。緊接著,兩道粘稠、發黑的血線,如同蜿蜒的毒蛇,毫無征兆地從他兩側鼻孔裡緩緩淌下,迅速染紅了乾裂的嘴唇和下巴。
變故陡生!
“不好!”秦山一聲炸雷般的暴喝,魁梧的身軀爆發出驚人的速度,一步搶到王三槐身前,大手閃電般探出,捏住了王三槐的下頜。
然而,太遲了。
更多的黑血從王三槐的眼角、耳孔裡洶湧溢出,他凸出的眼球迅速蒙上一層死灰。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喉嚨裡最後發出一聲短促的、意義不明的氣音:“嗬…護國…寺…”聲音戛然而止。那顆曾掌握著無數秘密的頭顱軟軟地垂了下去,被秦山捏著下巴的手托著,再無一絲生氣。隻有那雙暴凸的死灰色眼睛,空洞地“望”著牢頂,充滿了無儘的怨毒和凝固的驚恐。刺鼻的腥臭味瞬間彌漫開來。
死寂。
石牢內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周敬嚇得魂飛魄散,雙腿一軟,“撲通”一聲癱坐在地,牙齒咯咯作響,褲襠處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濕痕。蕭文正雖然還勉強站著,但那張泰山崩於前也麵不改色的老臉上,肌肉難以抑製地微微抽動,袖中的手緊緊攥成了拳,指節發白。
張承業隻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天靈蓋,胃裡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牙關,才沒有當場失態。目光從王三槐那七竅流血、死狀可怖的臉上移開,緩緩掃過癱軟的周敬,最後定格在蕭文正那張強作鎮定的老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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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國寺?”張承業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可怕,在這彌漫著血腥和死亡氣息的牢房裡,如同淬了冰的刀鋒,“蕭相,周大人,誰能告訴孤,‘護國寺’是何意?王三槐臨死前,想指證什麼?又是誰,能在守衛森嚴的詔獄深處,在孤和秦將軍的眼皮底下,用如此陰毒的手段滅口?!”
他的聲音一句比一句高,一句比一句冷厲,最後幾乎是在質問。腰間的天子劍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憤怒,在鞘中發出細微的嗡鳴。
蕭文正深深吸了一口氣,渾濁的老眼迎上太子年輕卻燃燒著怒火的目光,那目光深處,除了憤怒,更有一絲他從未在這個溫潤少年身上見過的、屬於帝王的銳利與審視。他緩緩躬身,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沙啞:“殿下息怒。老臣……亦不知這‘護國寺’所指為何。王三槐死狀詭異,顯是中了劇毒,且是極為陰狠、發作迅猛的奇毒。能在詔獄中下手……”他頓了頓,語氣沉重,“其手段之隱秘狠辣,背後勢力之深,絕非等閒。老臣以為,當務之急是徹查詔獄上下所有接觸過此囚之人!周大人,”他猛地轉向癱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刑部侍郎,語氣陡然嚴厲,“你是刑部主管詔獄的主官!此等驚天紕漏,你作何解釋?!”
周敬被蕭文正這一喝,嚇得渾身一哆嗦,幾乎要哭出來,語無倫次:“蕭相…殿下…下官…下官實在不知啊!詔獄看守皆是層層篩選,飲食藥物更是…更是…啊!”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猛地抬頭,驚恐地看向張承業,“殿下!王三槐…王三槐在押解回京途中,曾在…曾在冀州驛站停留一夜!當時…當時驛站接待的,除了我們的人,還有…還有一隊掛單借宿的…護國寺僧人!說是…說是去京中參加法會的!”
“護國寺僧人?”張承業瞳孔驟然收縮。
“是…是!”周敬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拚命點頭,“下官記得清楚!他們帶隊的是個眉毛很白的老和尚,法號…法號好像叫‘慧淨’!當時還給我們的人送了些素齋點心,說是結個善緣…王三槐…也吃了點!”
“慧淨……”張承業低聲重複著這個名字,眼神銳利如鷹隼,掃過地上王三槐七竅流血、死不瞑目的屍體,那凝固的驚恐仿佛在無聲地控訴。最後,他的目光越過蕭文正緊繃的肩膀,投向石牢外更深的、吞噬光線的黑暗甬道。那黑暗仿佛有生命般蠕動著,藏著無數擇人而噬的毒牙。他緩緩抬起右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緊緊握住了懸於腰側的天子劍劍柄。
冰冷的觸感透過掌心,刺入骨髓。父皇低沉而威嚴的聲音,如同驚雷般再次在他識海深處炸響:“此劍斬儘天下腐惡,今日起,你便是朕的耳目!”
“耳目……”張承業在心中默念,一股混雜著憤怒、寒意和前所未有的沉重責任感的激流在胸中衝撞。他猛地抬頭,眼中最後一絲屬於少年的溫潤被徹底燒儘,隻剩下如寒潭般深不見底的決絕。那柄象征著無上皇權與肅殺意誌的天子劍,在昏黃搖曳的獄燈下,終於緩緩、緩緩地,被他從鞘中抽出了一寸!
冰冷的劍鋒,映著他年輕卻已顯堅毅的臉龐,也映著石牢內眾人或驚恐、或凝重、或難以置信的表情。那一道驟然亮起的寒光,如同撕裂這沉沉死獄的第一道閃電,帶著斬斷一切魑魅魍魎的決然,無聲地宣告:
這潭深不見底的渾水,他已拔劍踏入。無論前方是佛門淨土,還是修羅鬼域,這把劍,都將懸於所有魍魎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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