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的梆子剛敲過三響,太極殿九重丹陛之下已黑壓壓跪滿了文武百官。琉璃瓦縫隙裡滲下的天光吝嗇地照亮蟠龍金柱,卻照不透大殿深處那張高踞龍椅的模糊身影。階下百官垂首屏息,唯有丞相賈似道鶴立於文官之首,緋色蟒袍在幽暗裡浮著一層血光。他攏在袖中的手指無聲撚動著一枚冰涼的狼首銅符,銅牙深深硌進指腹——北狄狼主拓跋弘的信物。
“臣有本奏!”
兵部侍郎王崇文的聲音劃破死寂,像把淬毒的匕首捅進朝堂。他高舉玉笏出班,笏板邊緣在昏暗光線下泛著青白:“鎮北侯張威擁兵十萬坐鎮雁門,連年虛報軍餉逾百萬兩!更縱容其子張辰以剿匪之名屠戮雲州商隊,劫掠財貨,其心可誅!”
空氣驟然凝固。階下跪著的幾個老臣身子晃了晃,頭埋得更低。龍椅上的昭元帝支著額頭,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半張臉,隻露出一個不耐煩的下巴。
“哦?張威……”皇帝的聲音像蒙了層灰,“朕記得,上月北狄入寇,不正是他擊退的麼?”
“陛下明鑒!”王崇文膝行兩步,額頭幾乎觸到冰冷的金磚,“正因手握重兵,張威才敢如此跋扈!所謂北狄入寇,焉知不是他自導自演,隻為向朝廷討要更多錢糧?雲州商隊血案,人證物證俱在!”他猛地從袖中抽出一卷染血的麻布,抖開。布上墨跡被血漿暈染得猙獰,依稀可辨是張貨物清單,末尾摁著幾個猩紅的指印。“此乃生還者血書!張辰為奪一批西域火油,悍然縱兵屠儘商隊百餘人,連繈褓幼子亦未放過!其行徑,與禽獸何異!”
殿中響起壓抑的抽氣聲。賈似道眼簾微垂,嘴角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時機到了。他正要出列,另一道身影已搶步上前,重重跪在王崇文身側。
“陛下!”禦史周正清瘦的身軀挺得筆直,聲音激越如裂帛,“王侍郎血口噴人!鎮北侯父子戍邊二十載,北狄聞風喪膽!雲州之事,分明是北狄遊騎偽裝商隊,欲夾帶火油焚我糧草!張將軍識破奸計,為國除害,何罪之有?王侍郎今日構陷忠良,明日北境烽火燃起,誰可禦之?誰可擔這誤國誤君之罪!”
“周正!”王崇文厲喝,戟指怒斥,“你收受張家多少好處,敢在禦前顛倒黑白!”
“顛倒黑白的是你!”周正須發戟張,猛地一指王崇文手中那染血麻布,“此物汙穢不堪,字跡模糊難辨,焉知不是偽造!你口口聲聲人證物證,證人何在?敢不敢押上殿來,與老夫當麵對質!”
“夠了!”
龍椅上的昭元帝猛地一拍扶手,鑲金的扶手發出沉悶的響聲。他渾濁的目光掃過階下,帶著被驚擾的慍怒:“吵吵嚷嚷,成何體統!張威……張威……”他念叨著這個名字,眼神飄忽,仿佛在記憶的塵埃裡費力翻找。最終,他疲憊地揮了揮手,“著……著有司查辦吧。賈相,你看著辦。”
“臣,遵旨。”賈似道終於出列,聲音平穩無波,深深一揖。他緋袍的廣袖垂落,遮住了所有表情。
朝會草草散去。百官如蒙大赦,潮水般退出森嚴的大殿,隻留下空曠與死寂。周正孤零零跪在冰冷的金磚上,額頭死死抵著地麵,肩頭劇烈地聳動。方才力辯的激憤褪去,隻剩下透骨的悲涼與絕望。賈似道那句輕飄飄的“查辦”,無異於對張威父子的死刑宣判!他猛地抬頭,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高高在上的龍椅,嘶聲呐喊,字字泣血:
“陛下——!忠奸不分,自毀長城!北境若失,大梁危矣!老臣今日,以死明誌!”
話音未落,他已用儘全身力氣,如同離弦之箭,狠狠撞向身旁蟠龍金柱!
“砰——!”
沉悶的撞擊聲響徹大殿。猩紅刺目的血花在冰冷的蟠龍金鱗上驟然炸開,蜿蜒流下。周正的身體軟軟滑倒在柱基旁,額角一片血肉模糊,雙目圓睜,直直望著藻井深處那描金的盤龍。那雙曾洞察世事的眼中,最後凝固的,是錐心刺骨的痛與不甘。
幾個還未走遠的小太監嚇得癱軟在地,尖叫聲卡在喉嚨裡。賈似道卻隻是腳步微頓,緩緩轉過身。他踱步到周正倒伏的屍身旁,居高臨下地看著那灘迅速蔓延開的暗紅。濃重的血腥味彌漫開來,混雜著大殿深處終年不散的檀香,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他伸出烏皮官靴的尖,看似隨意地踢了踢周正已無知覺的手臂,聲音輕得像耳語,卻帶著砭骨的寒意:
“不識抬舉的老東西。拖下去,喂狗。”
皇帝的腳步聲消失在深宮回廊儘頭,空曠的太極殿如同巨獸冰冷的腹腔。賈似道沒有立刻離開,他負手立於染血的蟠龍金柱之下,目光落在金磚上那灘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紅上。血泊邊緣,靜靜躺著一枚不起眼的銅牌,半個狼頭圖案被血浸染,獠牙猙獰。他俯身,寬大的緋袖垂落,指尖觸到那冰冷堅硬的金屬。
一隻戴著鎏金護甲、蒼白得毫無血色的手,卻比他更快地撿起了銅牌。司禮監掌印太監李德全不知何時已幽靈般出現在他身側,臉上堆著謙卑的笑,聲音尖細如針:“相爺,這醃臢物件兒,彆汙了您的手。”他手指靈活地將銅牌在袖口一抹,血跡頓消,露出完整的狼首圖騰,獠牙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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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似道直起身,麵上波瀾不驚:“李公公手腳倒是麻利。”
“為相爺分憂,是奴婢的本分。”李德全將銅牌恭敬地雙手奉上,腰彎得更低,笑容諂媚如畫上去的麵具,“周老匹夫不識時務,撞死在這金鑾殿上,平白汙了陛下的地方,真是死不足惜。隻是……他這一撞,外頭那些不開眼的,怕是要嚼些舌根。”
“舌根?”賈似道接過銅牌,指腹摩挲著冰冷的狼牙紋路,發出一聲極輕的嗤笑,“死人,是最不會說話的。他周正清名一世,撞柱死諫,成全了他的身後名,卻也坐實了他畏罪自戕、擾亂朝綱的罪名。陛下隻會更加厭煩這些沽名釣譽之徒。至於外頭……”他眼中寒光一閃,“他那個剛考上舉人的兒子,還有那個病懨懨的夫人,不是還在京城麼?周禦史‘憂憤成疾、暴病身亡’,家人扶柩還鄉,路上若遇到些山匪路霸,也是尋常。這世道,不太平啊。”
李德全臉上的笑容更深了,皺紋堆疊如菊花:“相爺思慮周全。奴婢這就去辦,保管周家老小,‘安安穩穩’地離開京城,再也不會礙著誰的眼。”他意有所指地加重了“安安穩穩”四字。
賈似道微微頷首,不再看地上的血跡,轉身朝殿外走去。李德全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沉重的殿門在他們身後緩緩合攏,將那片刺目的猩紅與未散的腥甜徹底隔絕在黑暗裡。
穿過幾重森嚴的宮門,步入賈府那幽深如迷宮的書房。沉重的紫檀木門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響,隻餘下沉水香在空氣中靜靜燃燒的細微劈啪聲。賈似道褪下象征權勢的緋色蟒袍,隨手搭在酸枝木衣架上,露出內裡素淨的深藍直裰。他走到巨大的紫檀書案後坐下,案上攤開著一幅詳儘的北境輿圖,雁門關的位置被朱砂狠狠圈住。
“周正的血,白流了。”賈似道的聲音在密閉的書房裡顯得格外清晰冰冷,“張威父子,必須死。”
李德全侍立一旁,親自執起鎏金小壺,將滾燙的泉水注入青玉茶盞,水汽氤氳了他諂媚的眉眼:“相爺放心,北邊兒,都安排妥當了。趙衝那條線埋了三年,如今該收網了。隻是……”他放下茶壺,聲音壓低,“拓跋弘那邊,胃口不小。他要的可不止是張威父子的命,還有雁門關外,河套三郡。”
“給他。”賈似道眼皮都沒抬,指尖敲了敲輿圖上河套的位置,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一件尋常禮物,“幾塊苦寒之地,養不活幾個人,卻能養大一隻貪婪的狼。狼吃得太飽,就會犯困。等它撐得動彈不得時,是剝皮抽筋,還是剁碎了喂狗,不都在我們一念之間?”他端起青玉盞,吹開浮沫,啜飲一口,齒頰留香。“張威一死,北境群龍無首,必然大亂。屆時,拓跋弘的騎兵趁虛而入,劫掠一番,我們正好以‘平亂’之名,把那些不聽話的邊軍將門,連根拔起!換上我們的人。這北境的天,才能真正姓賈。”
“相爺深謀遠慮!”李德全擊節讚歎,隨即又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憂慮,“隻是……那鎮北侯張威,畢竟是塊硬骨頭。雁門關城高池深,他麾下那幾萬邊軍,也非易與之輩。趙衝雖在內部策應,但要一擊致命,恐怕還需……”
“火。”賈似道放下茶盞,青玉底磕在紫檀案上,發出清脆一響。他眼中掠過一絲毒蛇般的陰冷,“張威的糧草大營,不是快空了麼?正好。讓他的人,‘幫’張威一把。糧草一焚,軍心必亂!再讓拓跋弘的狼騎適時出現,兵臨城下……內憂外患,我看他張威,拿什麼守!”他身體微微前傾,燭光在他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興奮,“記住,動手的時間,就在三天後,子時三刻。風高放火天,月黑殺人夜!我要張威父子的人頭,祭奠我兒在天之靈!要整個雁門關,為他們陪葬!”
“奴婢明白!”李德全躬身領命,眼中閃爍著同樣殘忍的光芒。
賈似道重新靠回椅背,疲憊地閉上眼,揮了揮手。李德全無聲地倒退著離開,輕輕合上了書房的門。
沉重的寂靜重新籠罩。書案上,那枚染血的狼首銅牌在燭光下泛著幽冷的金屬光澤,獠牙猙獰,仿佛隨時會擇人而噬。窗外,一陣狂風卷過庭院,吹得枯枝嗚嗚作響,如同鬼哭。緊閉的窗欞縫隙裡,幾片枯葉打著旋兒被強行塞了進來,無聲地飄落在冰冷的地麵上,像垂死者最後的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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