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北侯府的議事廳從未如此擁擠過。粗糲的鬆木長案被抬到正中,上麵鋪著北境行軍圖,墨線勾勒的山川河流在燭火下蜿蜒如傷疤。張威端坐主位,紫檀木杖擱在腿邊,燭光將他溝壑縱橫的臉映得半明半暗。左右兩排交椅坐滿了人,副將趙衝緊挨著張威右手,鷹隼般的目光掃過全場;尉遲雄則坐在左側末位,這位邊關悍將此刻眉頭緊鎖,布滿老繭的手指無意識地叩擊著包銅的扶手。空氣裡彌漫著乾草、汗水和鐵鏽混合的氣息,沉重得幾乎凝滯。
“黴糧過半,新糧未至,”張威的聲音不高,卻壓得滿堂肅靜,“三軍空腹,拿什麼守雁門?”他目光沉沉掃過眾人,“兵部文書說江南漕運受阻,哼,這話,諸位信幾分?”
尉遲雄猛地一拍扶手,聲音粗嘎:“信他娘的鬼話!往年這時候糧車早該塞滿官道了!分明是賈似道那老狗卡我們的脖子!”
“尉遲將軍慎言!”趙衝立刻出聲,語調圓滑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警告,“兵部自有難處,豈是我等邊將可妄加揣測?當務之急,是解燃眉之急。”他微微前傾身體,臉上擠出憂心忡忡的表情,“侯爺,屬下鬥膽諫言。與其困守孤城坐等糧絕,不如…分兵就食。”
“分兵就食”四個字像冰冷的鐵彈砸進死水。廳內霎時落針可聞,連尉遲雄都忘了怒罵。邊軍一旦分兵,雁門關立刻門戶大開,北狄鐵騎便可長驅直入,飲馬中原!這是自毀長城的毒計!
張辰站在父親身後的陰影裡,指尖幾乎掐進掌心。他看見趙衝低垂的眼皮下,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飛快掠過。就在這時,張威的手動了。那隻布滿刀痕和老繭的手,輕輕按在了紫檀木杖猙獰的龍首上。沒有怒斥,沒有拍案,隻有一聲低沉到骨髓裡的反問:“分兵?趙副將,你是要本侯,裂土予敵麼?”
那聲音不重,卻蘊含著千軍萬馬般的威壓,瞬間碾碎了趙衝臉上的偽飾。他臉色一白,喉頭滾動,額頭竟滲出細密的冷汗,再不敢直視張威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末將…末將糊塗!隻為解糧困,一時失言!請侯爺降罪!”他慌忙起身,單膝跪地請罪,姿態卑微,垂下的脖頸卻繃得死緊。
“起來。”張威的聲音依舊聽不出波瀾,“糧草事,本侯自有計較。傳令,今夜府中設宴,犒賞前日烽燧堡殺敵有功將士!酒,管夠!肉,管飽!”
沉重的氣氛被這道命令撕開一道口子。尉遲雄等人麵露喜色,轟然應諾。趙衝也順勢起身,連聲稱是,退回座位時,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陰影中的張辰,那眼神陰冷黏膩,如同毒蛇的信子舔過皮膚。張辰心頭警鈴大作,這絕非認錯,而是蟄伏。
夜幕低垂,鎮北侯府前院卻燃起衝天篝火。巨大的火堆劈啪作響,橘紅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墨藍的夜空,將庭院照得亮如白晝。粗糲的石板地上擺開數十張矮幾,親兵們卸了沉重的甲胄,穿著漿洗得發白的裡襯,圍著火堆席地而坐,大碗的酒漿在火光下蕩漾著琥珀色的光。烤全羊的油脂滴落火中,發出滋滋爆響,濃烈的肉香混合著辛辣的酒氣,在寒夜裡蒸騰彌漫,衝散了白日議事的陰霾。
張威換了一身半舊的玄色常服,高坐主位,端著酒碗,向滿院的兒郎遙遙致意。火光映著他棱角分明的臉,疲憊之下透出難得的鬆弛。“乾了!”他聲音洪亮,率先仰頭,烈酒順著虯結的胡須淌下。庭院裡頓時爆發出海嘯般的應和:“敬侯爺!”酒碗碰撞聲、豪飲的咕咚聲、粗獷的笑罵聲彙成一片,驅散了邊關的肅殺。
張辰坐在父親下首,一身利落的墨藍勁裝,身姿挺拔如崖畔青鬆。幾輪敬酒下來,他年輕俊朗的臉上也染了薄紅。尉遲雄端著海碗擠過來,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他肩上:“少將軍!烽燧堡那手回馬槍,漂亮!給咱北軍長臉了!來,老尉遲敬你!”張辰含笑舉碗相碰,辛辣的酒液滾入喉中,燒起一股豪氣。
“光喝酒有什麼意思!”尉遲雄灌下酒,一抹嘴,聲若洪鐘地嚷道,“少將軍,露一手!讓弟兄們開開眼!”此言一出,滿院頓時沸騰,親兵們敲著酒碗齊聲鼓噪:“少將軍!來一個!來一個!”
張辰望向父親。張威眼中含著不易察覺的笑意,微微頷首。張辰起身,解下腰間的佩劍“驚鴻”。此劍狹長,劍鞘古樸無華,唯吞口處嵌著一顆幽藍的寒星鐵。他走到場中篝火旁的空地,對著父親和滿院將士抱拳一禮。喧囂瞬間平息,無數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錚!一聲清越龍吟,驚鴻劍出鞘。劍身如一泓寒潭秋水,在躍動的火光下流淌著冷冽的光華。張辰手腕一抖,劍光乍起!起手式“蒼鬆迎客”沉穩大氣,劍尖挽出三朵碗口大的劍花,寒星點點。緊接著身形疾轉,“風卷殘雲”施展開來,人隨劍走,劍光潑灑如銀瀑倒卷,帶起地上的落葉塵土盤旋飛舞,篝火被劍風逼得呼呼作響,光影在他周身狂舞明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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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喝彩聲震天。劍勢越來越快,“驚濤拍岸”大開大闔,劍鋒撕裂空氣發出嗚嗚銳嘯;“流雲過隙”則靈動詭譎,人影在火光中時隱時現,仿佛化身流風。每一次旋身、每一次突刺都帶著沙場特有的淩厲殺伐之氣,卻又蘊含著行雲流水般的美感。劍光越來越盛,最後竟如一團流動的銀焰將他包裹,篝火的烈焰與之輝映,整個庭院仿佛隻剩下那一道驚鴻掣電般的劍影!
就在這劍勢攀至巔峰的刹那,張辰一個淩厲的旋身回刺,劍尖精準無比地點向篝火邊緣一支熊熊燃燒的鬆明火把頂端。動作快如閃電!劍尖與火焰接觸的瞬間,時間仿佛凝固了。沒有預想中的火把爆裂或熄滅,那跳動的橘紅火焰竟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順著狹長的劍身螺旋而上,如同一條被馴服的火蛇!火焰纏繞劍鋒,滋滋作響,卻絲毫不能損傷寒鐵,反而在劍尖凝聚成一團更為熾烈純粹的金紅火球!火光映著張辰年輕而專注的臉龐,也照亮了滿院將士因震驚而圓睜的雙眼和微張的嘴。
“神乎其技!”尉遲雄的吼聲打破了這魔幻般的寂靜,隨即整個侯府前院爆發出山崩海嘯般的狂熱喝彩,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
張辰手腕一震,驚鴻劍發出一聲清越的嗡鳴,劍身上纏繞的金紅火焰瞬間脫離,如流星般射回篝火堆中,轟地一下燃得更旺。他收劍還鞘,氣息微促,對四方抱拳。目光掃過主位,父親張威眼中是毫不掩飾的讚許與驕傲;然而掠過趙衝時,張辰的心卻微微一沉。那位副將也在鼓掌,臉上堆著笑,但那笑意卻未達眼底。他看似專注地看著場中,眼角的餘光,卻像淬了毒的鉤子,悄無聲息地、一遍又一遍地刮過張威腰間懸掛虎符的位置——那枚象征北境至高軍權的玄鐵伏虎符!
喧囂持續了許久,直到夜露深重,篝火漸頹。酒足飯飽的將士們帶著滿足的醉意和明日或許有糧的渺茫希望,互相攙扶著散去。偌大的前院隻剩下炭火的餘燼明明滅滅,空氣中殘留著濃烈的酒肉和煙火氣。
張辰親自扶著微醺的父親回到後堂書房。這間書房陳設簡樸,四壁皆是書架,堆滿了兵書輿圖,空氣中彌漫著墨香與舊紙特有的味道,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藥草氣息。張威坐在寬大的書案後,臉上酒意褪去,隻剩下一片深沉的疲憊。他揮退了侍從,書房內隻剩下父子二人,燭火搖曳,將他們的影子長長地投在牆壁的書架之間,如同沉默的守衛。
“辰兒,”張威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卸下盔甲後的真實倦意,“今日趙衝之言…你如何看?”
張辰站在書案前,身姿依舊挺拔,但眉頭緊鎖:“分兵是禍水東引,更是開門揖盜!其心可誅!”他頓了頓,想起趙衝那陰冷的眼神,“父親,此人…留不得了。”他聲音裡帶著年輕氣盛的決斷。
張威沒有立刻回答,隻是用手指緩緩摩挲著書案上一道深深的刀痕——那是多年前一場血戰留下的印記。燭光在他深刻的皺紋裡跳動。“牽一發,動全身。”他緩緩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趙衝背後,是京城那座壓死人的山。動他,便是提前撕破臉。我們…還沒準備好。”他抬起眼,目光如磐石般沉重,“糧草斷絕,便是那第一刀。他們在逼我,逼我北軍自亂陣腳,逼我…做出選擇。”
張辰心頭巨震,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他明白了父親那深重的疲憊從何而來。這不僅是糧草危機,更是赤裸裸的政治絞殺!賈似道要的,是整個北境的控製權,是父親這顆礙眼的釘子的徹底消失!就在這沉重的靜默幾乎要凝固空氣時——
砰!砰!砰!
書房厚重的木門被砸得震天響!力道之大,連門框都簌簌落下灰塵。
“侯爺!侯爺!急報!天大的急報!”門外傳來親兵隊長秦山嘶啞變調的狂吼,聲音裡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惶。
張威霍然起身,眼中疲憊瞬間被銳利如鷹隼的光芒取代,方才那個略顯疲憊的老人消失了,隻剩下威震北疆的鎮北侯!張辰的心也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步搶到門邊,猛地拉開了沉重的門扉。
秦山幾乎是滾了進來,頭盔歪斜,甲葉上沾滿了塵土和草屑,顯然是一路狂奔而來。他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手裡死死攥著一支裹著猩紅火漆的銅管軍報。那火漆的顏色紅得刺眼,如同凝固的鮮血!
“侯…侯爺!”秦山噗通跪倒,雙手顫抖著將軍報高高舉過頭頂,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撕裂,“北狄…北狄左賢王拓跋宏!親率三萬金狼騎!已…已突破野狐嶺!前鋒…前鋒距雁門關…不足百裡!烽燧…野狐嶺一線的烽燧…全滅了!一個信號都沒傳出來!”他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哭喊出來的。
轟隆!
仿佛一道驚雷在張辰腦中炸開!野狐嶺!那是雁門關外最後一道天險屏障!三萬金狼騎!拓跋宏的王帳精銳!怎麼可能毫無征兆地出現在百裡之內?烽燧全滅…這意味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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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威一把抓過那染血的銅管。動作快如閃電。他拇指用力一撚,猩紅的火漆應聲碎裂。他抽出裡麵卷得緊緊的羊皮紙軍報,就著書案上跳躍的燭光,鷹目如電般掃過上麵的文字。
書房內死一般寂靜,隻剩下秦山粗重的喘息和燭芯燃燒的劈啪聲。張辰死死盯著父親的臉。他看到張威握著軍報的手指,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微微顫抖著。那張飽經風霜、麵對千軍萬馬也不曾動容的臉上,肌肉在燭光陰影下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眼中瞬間翻湧起驚濤駭浪般的震怒,以及…一絲深沉的、被至親背叛的痛楚!那痛楚如此尖銳,甚至蓋過了滔天的怒意!
“好…好一個‘猝不及防’!”張威的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低沉嘶啞,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和血腥氣。他猛地將軍報拍在書案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震得筆架上的毛筆都跳了起來。
張辰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在那張攤開的羊皮紙上。潦草的字跡記錄著噩耗,但吸引他全部注意力的,卻是軍報一角,那個代表十萬火急、本應完整清晰的兵部火漆印——它的邊緣,赫然缺了一小塊!斷口處,在搖曳的燭火下,極其細微地、極其詭異地,反射出一點不屬於火漆的、冰冷的金色光澤!
那是什麼?
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問號,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間纏緊了張辰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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