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重的血腥味混雜著汗臭和塵土的氣息，在破曉的微光中彌漫於黑風峪的穀地。昨夜一場慘烈的衝突，流民暴動的喧囂雖已平息，留下的是一片狼藉和沉重的喘息。秦山躺在臨時鋪就的乾草堆上，臉色蠟黃，呼吸微弱，蘇映雪正小心翼翼地為他重新包紮胸前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眉頭緊鎖。幾個被救下的婦孺蜷縮在角落，驚魂未定。
張辰靠在一塊冰冷的巨石上，一夜未眠。他的外袍在昨夜的搏殺中早已破爛不堪，手臂上一道不算深但火辣辣的刀口被蘇映雪用撕下的衣襟草草裹住。疲憊像鉛塊一樣墜著他的四肢百骸，但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卻亮得驚人，掃視著眼前這群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幸存者——大約兩百多人，男女老少皆有，眼神裡交織著劫後餘生的茫然、對未來的恐懼，以及一絲剛剛因他和蘇映雪而燃起的、微弱的希望。
“恩人…喝口水吧。”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嫗顫巍巍地遞過來一個破口的陶碗，裡麵是渾濁的溪水。張辰沒接，目光落在老嫗身後一個餓得隻剩骨架的小女孩身上，她正貪婪地吮吸著沾了汙漬的手指。他喉嚨發緊，一種沉甸甸的東西壓在了心上，比複仇的怒火更重，那是活生生的人命和生存的渴望。
就在這時，一個突兀的冷笑打破了這壓抑的寂靜。
“嗬，恩人？好大的口氣！”
人群一陣騷動，自動分開一條縫隙。一個穿著洗得發白、打滿補丁儒衫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他身材瘦削，麵有菜色，但一雙眼睛卻銳利如鷹，透著與周遭苦難格格不入的清醒和審視。正是昨日混亂中，張辰留意到的那個在角落冷眼旁觀的落魄秀才——陳禹。
他走到空地中央，毫不畏懼地迎上張辰的目光，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全場，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嘲諷：
“這位…公子？昨夜你仗著幾分勇力，殺了王賁那豺狼，我陳禹替大家道聲謝。但，然後呢？”他攤開枯瘦的手掌，指向周圍，“看看我們！老弱病殘，身無長物，糧袋空空如也！你殺了王賁，官兵的刀下一刻就會架到我們脖子上！你帶著我們這群累贅，在這荒山野嶺，是打算占山為王當土匪？還是指望朝廷開恩赦免你這個…嗯，通緝要犯？”
他故意在“通緝要犯”四個字上加重了語氣，引起一陣低低的恐慌議論。蘇映雪擔憂地看向張辰，陳禹的話像冰冷的錐子，刺破了剛剛凝聚起來的一點脆弱希望。
張辰緩緩站直身體。他沒有動怒，反而向前踏了一步，離陳禹更近。他身上的血汙和疲憊，在初升的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也格外真實。
“說下去。”張辰的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陳禹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似乎沒料到對方如此沉得住氣。他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量，拋出三個尖銳的問題，如同三把淬毒的匕首，直指核心：
“一問：糧！兩百多張嘴，吃什麼？喝什麼？這山穀能養我們幾天？靠你這位公子爺去搶？搶誰？搶那些跟我們一樣活不下去的苦哈哈？還是去搶官兵重兵把守的糧倉？你有多少人？多少刀？”
人群死寂。糧，是懸在所有人頭頂最鋒利的鍘刀。
“二問：路！你打算帶我們去哪？鑽深山老林當野人？還是衝出去自投羅網？就算官兵一時找不到，寒冬將至，我們拿什麼禦寒？一場風寒就能要了這裡一半人的命！你的‘路’，是死路還是絕路？”陳禹的目光咄咄逼人，掃過那些瑟瑟發抖的老人和孩子。
絕望的氣息在蔓延。連石磊這樣粗豪的漢子，也握緊了拳頭，臉色難看。
“三問，”陳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悲憤的質問，“憑！什！麼？！”
他猛地指向張辰：“你憑什麼讓大家跟著你？憑你殺了王賁？那是匹夫之勇！憑你爹是鎮北侯？可他現在是朝廷欽定的反賊！你自身難保！跟著你，除了被連累砍頭，就是凍死餓死在這荒山野嶺！你告訴我們，憑什麼信你能給我們一條活路？憑什麼讓大家把命交到你手上？！”
最後一句，如同驚雷炸響在每個人心頭。是啊，憑什麼？昨晚的感激和衝動退去，現實的冰冷和恐懼重新占據了上風。質疑的目光像針一樣紮向張辰。連蘇映雪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張辰手臂上包紮的布條，似乎因為用力，又滲出了點點殷紅。
石磊忍不住了，怒吼道：“陳酸丁！你少在這放屁！沒有張公子，昨夜大家早就被王賁那狗東西搶光殺光了！現在說這些喪氣話，你想乾什麼？”
“我想活著！”陳禹猛地回頭，對著石磊咆哮，眼睛赤紅，“石大個！我陳禹是窮酸，是落魄！但我不想稀裡糊塗地死！不想讓這些老人孩子跟著我們陪葬！我要問個明白！問問這位張公子，他除了能打能殺，有沒有那個腦子，有沒有那個擔當，給我們一條真正的生路！而不是一時意氣，拉著所有人跳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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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過身，死死盯著張辰：“張公子，這三個問題，你能答嗎？若答不出，或者隻會空喊什麼報仇雪恨的大話，那就請你離開！我們這些賤命，不敢高攀！我們…自求多福！”
山穀裡隻剩下粗重的喘息聲和風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張辰身上，等待著他的回答，或者…崩潰。
張辰沉默著。陳禹的三問，像三記重錘，狠狠砸在他心上。他看到了流民眼中的動搖和絕望，看到了蘇映雪的擔憂，也感受到了自己身體的極限和肩上驟然增加的、沉甸甸的份量。複仇？是的，那刻骨的恨意從未消減。但此刻，眼前這兩百多雙渴望活下去的眼睛，比仇恨更加真實，更加迫切！
一股灼熱的氣流從胸中湧起，衝散了疲憊和迷茫。他猛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仿佛帶著北境的風沙和鎮北侯府的鐵血氣息。
他沒有看陳禹，而是轉向了所有流民，目光如炬，掃過每一張惶恐不安的臉。然後，他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嗆啷！”
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張辰猛地抽出腰間那把昨夜斬殺王賁、如今已布滿豁口和血汙的殘劍！
人群發出一片驚呼，以為他要對陳禹動手。蘇映雪差點驚呼出聲。
然而，張辰手腕一翻，將劍尖狠狠插入腳下的岩石縫隙！堅硬的岩石竟被這飽含決絕力量的一擊崩開幾道裂紋！
他雙手握住那冰冷的、象征著過往榮辱與血仇的劍柄，眼神決絕，仿佛要將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其中。
“哢嚓——嘣！”
一聲令人牙酸的斷裂聲響起！那把跟隨他父親征戰多年、又隨他亡命天涯的佩劍，竟被他硬生生在岩石上折斷！半截劍身帶著不甘的嗡鳴，彈飛出去，深深釘入不遠處的樹乾，兀自顫動。
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