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艱難地刺穿未央宮高窗上的茜紗,卻驅不散殿內凝滯的血腥氣。金磚地麵水漬未乾,宮人跪伏著,用布巾一遍遍擦拭,仍有暗紅從磚縫裡絲絲縷縷滲出來——昨夜中秋宴上的廝殺,劉瑾黨羽的血,沒那麼容易抹去。
張辰高坐龍椅,冕旒垂下的玉藻遮住了他眼底的戾氣,但緊繃的下頜線和攥在鎏金扶手上、指節發白的手,泄露出帝王心頭的風暴遠未平息。階下,滿朝文武佇立,個個屏息垂首,空氣沉重得能擰出水。昨夜宮變,刀光劍影仿佛還在眼前亂晃。
殿門轟然被推開,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羽林衛統領秦山大步入內,一身玄甲沾著晨露與塵土,臉色鐵青:“陛下!宮門外…宮門外跪滿了江淮來的災民!黑壓壓一片,怕是有數千之眾!他們…他們捧著血書!”
“血書?”兵部尚書李積失聲,胡子都抖了起來,“昨日宮變方平,今日災民便聚於宮門?豈有此理!定有刁民煽動!秦將軍,還不速速驅散!”
“驅散?”刑部侍郎陳禹猛地抬頭,昨夜他協助清剿叛逆,官袍上還濺著幾點暗褐,“李尚書!那是剛從洪水和瘟疫裡爬出來的百姓!驅散?您是想讓未央宮前再添新魂嗎?”他轉向禦座,聲音帶著徹夜未眠的沙啞,“陛下,臣請親往安撫,查問緣由!”
張辰的目光越過爭執的臣子,投向洞開的殿門之外。風送進來隱約的、壓抑的嗚咽,像受傷野獸的悲鳴,揪扯著人心。他緩緩抬手,止住了朝堂上的喧嘩,聲音不高,卻壓住了一切:“宣…災民代表,攜血書,上殿。”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沉重的殿門再次開啟時,帶進一股潮濕的泥土味和絕望的氣息。三個身影被羽林衛攙扶著,幾乎是拖進來的。當先一位老婦人,枯槁如秋風中最後一片葉子,頭發花白散亂,一身補丁摞補丁的麻衣浸透了泥漿,緊緊貼在嶙峋的身軀上。她懷中緊緊抱著一卷粗麻布,那布早已看不出本色,浸滿了黃泥、水漬,還有大片大片刺目的、已經氧化發黑的——血!
撲通!老婦人用儘最後一絲力氣,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磚上,那卷血布被她顫抖的雙手高高舉過頭頂,嘶啞的哭嚎瞬間撕裂了整個朝堂的死寂:
“陛下——!開恩啊!活不下去了,真的活不下去了啊——!”這淒厲的喊聲,是她,也是殿外數千災民共同的絕唱。“大水衝垮了房子,衝走了糧種…朝廷發的救命糧…黑心腸的官老爺還要刮一層皮!一碗稀粥裡半碗是沙子!瘟疫…死了好多人,埋都埋不過來…陛下!給條活路吧!”她乾裂的嘴唇哆嗦著,渾濁的老淚滾過溝壑縱橫的臉頰,滴落在血跡斑斑的萬民書上。
一個瘦得脫了形的漢子跪在她旁邊,額頭死死抵著地麵,肩膀劇烈聳動,壓抑的哭聲悶悶地傳出:“地…全淹了…今年顆粒無收…可…可官府的稅吏…拿著鞭子…挨家挨戶催繳秋稅…說…說一個銅板都不能少…陛下!我們拿什麼交?拿命嗎?”他猛地抬起頭,露出深陷的眼窩裡布滿的血絲,那是走投無路的瘋狂。
整個大殿,隻剩下災民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悲泣。那卷浸透苦難與哀求的血書,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每一位朝臣的心上,更燙在禦座之上張辰的眼底。他看到了那血書上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名字和手印,每一個印記背後,都是一條在死亡線上掙紮的人命!昨夜誅殺叛逆的快意瞬間被這滔天的民瘼衝刷得乾乾淨淨,一股混雜著暴怒、痛心與巨大責任感的洪流在他胸中激蕩衝撞。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悲慟幾乎要壓垮所有人的時刻,戶部尚書王煥,這個掌管著大夏錢袋子的老臣,一步踏了出來。他須發皆白,臉上還帶著昨夜驚魂未定的蒼白,但此刻,他挺直了腰板,聲音因為激動而尖銳刺耳,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狠狠砸在寂靜中:
“陛下!臣知民生疾苦,心如刀絞!然——”他話鋒一轉,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治國非憑婦人之仁!昨夜宮變,逆賊劉瑾雖伏誅,然其黨羽散落,各地藩鎮仍需震懾!北境慕容燕狼子野心,勾結叛逆,其殘部仍在漠北虎視眈眈!邊關數十萬將士,甲胄在身,刀槍在手,他們守護的是我大夏的國門!糧餉!軍械!撫恤!哪一樣不要錢?錢從何來?”
他猛地指向那卷血書,手指都在顫抖,仿佛那是洪水猛獸:“減賦?說得輕巧!減江淮三成賦稅?陛下!那意味著今年國庫將憑空短缺白銀一百八十萬兩!一百八十萬兩啊!”他環視噤若寒蟬的群臣,最後目光灼灼地釘在禦座之上,“邊軍無餉,必生動亂!國用不足,何以養官治民?屆時烽煙再起,流民遍地,今日跪在這裡的數千災民,明日便是百萬餓殍!陛下!此例一開,國本動搖!臣…萬死不敢奉詔!請陛下三思!”說到最後,他竟已是老淚縱橫,噗通一聲重重跪倒,以頭撞地,沉悶的撞擊聲在殿內回蕩。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王尚書此言差矣!”蕭文正須發戟張,一步跨出班列,這位新任尚書令昨夜協助平叛,官袍上還帶著煙熏火燎的痕跡,此刻怒目圓睜,聲如洪鐘,“國庫空虛,根源在貪腐橫行,在稅製弊病!而非在災民口中奪食!陛下!”他轉向張辰,目光懇切而銳利,“臣有一策,可解燃眉之急,更可絕後世之患——火耗歸公!”
這四字一出,朝堂上頓時響起一片壓抑的抽氣聲。許多官員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
“火耗歸公?”王煥猛地抬頭,臉上血色儘褪,聲音都變了調,“蕭相!你這是要掘天下官吏的根基!斷他們的生路!”
“根基?生路?”蕭文正冷笑,毫不退讓地逼視著王煥,“靠盤剝百姓、中飽私囊得來的根基?靠喝災民血得來的生路?此等根基,掘了又如何!此等生路,斷了正好!”他聲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雷,震得殿宇嗡嗡作響,“火耗歸公,將地方官府征收賦稅時那層層加碼的‘火耗’陋規,徹底廢除!所有加征,悉數上繳國庫!再由朝廷統一撥付養廉銀,明定章程,厚給俸祿!此乃釜底抽薪,斷貪墨之源!既可解當下國庫之困,更能安萬世黎民之心!陛下!”
“荒謬!養廉銀?錢從何出?杯水車薪!”王煥厲聲反駁,額頭青筋暴跳,“你這是書生之見,誤國誤民!”
“夠了!”
一聲清越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女聲,如冰泉擊玉,驟然打斷了兩位重臣激烈的爭執。滿朝目光瞬間聚焦。
是皇後蘇映雪!
她緩緩從禦座旁的金鳳椅上站起。昨夜她親赴疫區安撫災民,此刻鳳袍雖依舊華貴,眉眼間卻難掩深深的疲憊,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然而,當她站直身體,一步步走下丹墀時,那挺直的脊背,那沉靜如淵的眼眸,卻散發出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鳳袍長長的裙裾逶迤拂過昨夜剛剛清洗、仍殘留著淡淡血腥氣的金磚地麵,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弦上。
在滿朝文武驚愕、不解,甚至帶著一絲惶恐的注視下,蘇映雪徑直走到了禦階的最邊緣,正對著那三位跪伏於地、代表萬千災民的百姓。她沒有看任何人,目光落在殿外那片跪滿了絕望身影的廣場方向。
然後,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在無數道震驚到極點的目光裡,大夏王朝的皇後,緩緩地、無比鄭重地——跪了下去!
鳳冠的珠玉因她的動作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在這落針可聞的大殿裡,如同驚雷炸響!
“臣妾蘇映雪,”她的聲音清晰、堅定,沒有絲毫顫抖,穿透了沉重的空氣,回蕩在每一個角落,“懇請陛下,體恤江淮萬民倒懸之苦!減其賦稅三成!以安民心,以彰天德!”
“皇後娘娘!”“不可啊!”驚呼聲瞬間從幾個老臣口中溢出。陳禹更是急得往前踏了一步。
張辰猛地從龍椅上站起!動作之大,帶翻了禦案上那盞剛奉上的熱茶。精致的官窯瓷盞摔在金磚上,發出刺耳的碎裂聲,滾燙的茶水四濺,如同他此刻翻湧的心緒。冕旒的玉珠劇烈晃動,撞擊著,發出細碎急促的聲響。
他居高臨下,目光如電,掃過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