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正門,一座巍峨無比、專為祭天而築的九丈高壇已然拔地而起。高壇通體以巨大的青石壘砌,四麵是陡峭的階梯,壇頂平台寬闊,中央矗立著一座巨大的青銅鼎爐,爐身雕刻著繁複的雲雷饕餮紋。
此刻,鼎爐內正燃燒著堆積如山的香料,青煙筆直地升騰而起,在無風的鉛灰色天幕下,形成一道凝滯的、孤獨的煙柱,仿佛要溝通那沉默而遙遠的天庭。
宮牆之內,是喧囂、浮華和不顧一切的慶典準備。震耳欲聾的鐘鼓聲,九響!象征著至尊無上的九九之數。沉重的宮門在巨大絞盤的牽引下,伴隨著令人牙酸的吱嘎聲,緩緩洞開。
刹那間,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如同實質的浪潮,從宮門內洶湧而出。那是焚燒最頂級檀香、沉香的濃鬱煙氣,是無數鮮花許多是反季節強令催開)混合的甜膩香氣,是新漆和嶄新絲織品散發的刺鼻氣味,以及……成千上萬被驅趕聚集在宮門外“觀禮”的饑民身上散發出的、濃烈的汗餿、塵土和絕望的氣息。這些氣味粗暴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頭暈目眩、幾欲作嘔的“慶典”氛圍。
宮門外,臨時清理出的巨大廣場上,人潮被兵丁用長戈和皮鞭死死壓製著,勉強維持著一條通往祭壇的通道。人群如同被驚動的蟻群,麻木而恐懼地蠕動著。一張張蠟黃、浮腫的臉上,眼睛深陷,空洞無神地望著那洞開的宮門深處。孩童被大人死死捂住嘴,發出壓抑的嗚咽。
“吉時到——!跪——!”一個尖銳得如同金屬刮擦的太監嗓音,用儘全身力氣嘶喊出來,借助某種銅製的傳聲筒,音波刺破了喧囂,傳遍廣場每一個角落。
嘩啦啦——!
如同被狂風壓倒的麥浪,宮門外的數萬饑民,在兵丁的厲聲嗬斥和皮鞭的威脅下,麻木而笨拙地跪伏下去,頭顱深深地埋在肮臟的塵土裡。那動作遲緩而沉重,帶著一種瀕死的無力感。隻有少數幾個倔強的頭顱,依舊微微抬起,渾濁的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死死盯著宮門內。
宮門深處,鼓樂陡然轉為莊嚴宏大。一支龐大得令人咋舌的儀仗隊伍,如同色彩斑斕、緩緩流淌的巨蟒,出現在宮門洞開的陰影裡。
最前方是開道的金瓜鉞斧、旌旗飄飄,在無風的空氣中僵硬地豎立著。接著是身著華麗甲胄、手持長戟的禦林軍,頭盔上的紅纓如同凝固的血滴。隨後是捧著玉如意、金香爐、拂塵等各色象征性器物的宮娥內侍,人人屏息凝神,神情肅穆到近乎呆板。
再往後,是穿著嶄新朝服、神情各異卻無不強作恭敬的文武百官,他們低垂著頭,腳步隨著鼓點挪動,如同提線木偶。終於,在十六名彪形大漢穩穩抬著的巨大、鎏金鑲玉的禦輦上,主角出現了。
袁術!他身著玄黑為底、金線滿繡十二章紋的袞服,頭戴那頂綴滿珠玉、垂下十二旒白玉珠的沉重冕旒冠。寬大的袍袖覆蓋在禦輦的扶手上,上麵盤踞的金龍在鉛灰色的天光下依舊反射著刺目的光。
他的臉,被冕旒垂下的玉珠半遮半掩,看不清具體神情,隻能看到那精心修飾過的下頜微微抬起,形成一個極其倨傲的角度。他端坐著,雙手平放在膝蓋上,一方用明黃錦緞覆蓋的物事,被內侍極其恭敬地捧在身旁的玉盤之中,那形狀,赫然是傳國玉璽。
禦輦緩緩前行,沿著那條被兵丁和饑民跪伏的夾道,駛向那座巍峨的祭天高壇。袁術的目光,透過眼前晃動的玉珠流蘇,掃過道路兩旁。
他看到的是匍匐在地的、密密麻麻的、螻蟻般的脊背。那些脊背上,衣衫襤褸,沾滿汙垢,有些甚至露出了嶙峋的骨頭。
看到遠處被驅趕得東倒西歪的人群縫隙裡,一個婦人死死摟著懷中毫無聲息的幼小軀體,那婦人臉上沒有淚,隻有一種徹底崩潰後的空洞,像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看到更遠處,幾個蜷縮在牆角陰影裡的身影,正用顫抖的手,將一把不知名的、枯黃的草葉塞進嘴裡,機械地咀嚼著,眼神麻木而空洞。
“看啊!”一個聲音在他心底狂嘯,帶著迷醉,“這便是朕的江山!這便是朕的子民!他們匍匐在塵埃裡,仰望他們的天子!朕,便是他們的天!”放在膝蓋上的手,無意識地收緊,抓住了袞服上冰冷的金線刺繡。
禦輦終於抵達高壇之下。鼓樂聲再次拔高,如同潮水般洶湧澎湃。袁術在內侍的攙扶下,緩緩起身,步下禦輦。他整了整沉重的冠冕,深吸一口氣,感受著那彌漫在空氣中的、混雜的“慶典”氣息。他一步步踏上那陡峭的、新鑿的青石台階,動作緩慢而莊重,袞服下擺拖曳在冰冷的石階上,發出沙沙的輕響。捧璽內侍緊隨其後,小心翼翼。
終於,他登上了九丈高壇的頂端。狂風毫無征兆地在這一刻驟然加劇!呼——!壇頂的風力遠勝於下,吹得他寬大的袞服袍袖獵獵作響,如同鼓脹的風帆。冕旒上的玉珠被風吹得激烈地搖擺、碰撞,發出細碎而急促的劈啪聲,幾乎要抽打在他的臉上,擾得他視線有些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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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定,強忍著玉珠拍打的不適,挺直了腰背,努力維持著帝王的威儀。目光掃過壇下。下方,是如同螻蟻般跪伏的萬民,是排列整齊、如同彩繪木偶般的百官儀仗。更遠處,是他那金碧輝煌的新宮闕,在鉛灰色的天幕下矗立。一股睥睨天下、唯我獨尊的豪情,伴隨著狂風的呼嘯,再次衝上他的頭頂!
壇下,擔任司儀的楊弘,深吸一口氣,用儘全身的力氣,將早已爛熟於胸的頌詞,以最洪亮、最激昂的語調喊了出來,聲音在廣場上空回蕩:“維新元始,天命有歸!吾皇承天景命,握符闡運,龍興淮南,德被四表……”
隨著楊弘的開篇,壇下那如同木偶般的文武百官,仿佛被無形的線猛地一提,齊刷刷地、動作整齊劃一地以頭搶地,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沉悶的、如同擂鼓般的響聲。緊接著,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山崩海嘯般的呐喊聲,從數千名訓練有素的官員、士兵、內侍口中同時爆發出來,彙成一股驚天動地的聲浪洪流,直衝雲霄: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仲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浪一波高過一波,如同狂濤拍岸,在廣場上反複激蕩、疊加,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這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刻意的狂熱,試圖用這人為製造的聲浪,去驅散天地間彌漫的不祥,去證明這“天命”的不可違逆。
袁術立於壇頂風口,冕旒玉珠被狂風吹得瘋狂搖擺,抽打在臉上隱隱作痛。然而,壇下這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浪,如同最醇厚的美酒,瞬間灌滿了他的胸膛!那聲音是如此巨大,如此統一,如此狂熱,仿佛整個天下、整個宇宙都在向他頂禮膜拜!
他胸中豪情萬丈,仿佛自己真的化身為一條巨龍,正欲騰空而起,君臨天下!他猛地向前一步,幾乎要站到高壇的最邊緣,張開雙臂,似乎要將這山呼海嘯的擁戴、將這整個天下,都擁入懷中!他深吸一口氣,胸膛高高鼓起,準備以最洪亮、最威嚴的聲音,向天地宣告他的登基!
“朕!承天……”
轟隆——!!!一聲無法形容的、仿佛就在頭頂炸開的、足以撕裂蒼穹的恐怖巨響,毫無預兆地猛然降臨!那不是普通的雷聲,而是像盤古開天辟地時那柄巨斧劈開混沌的轟鳴!是億萬鈞雷霆在九霄之上瞬間凝聚、轟然爆裂的毀滅之音!
整個天地,驟然失色!袁術那“受命於天”的宣言,被這聲炸雷硬生生堵在了喉嚨裡!他如同被一柄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胸口,身體猛地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冕旒冠上的玉珠被震得瘋狂跳動、碰撞、碎裂!幾顆碎裂的玉屑濺到他的臉上,留下細微的刺痛。
緊接著,豆大的、冰冷刺骨的雨點,如同天河決堤般,從鉛黑色的、仿佛瞬間壓到頭頂的天幕中,瘋狂地傾瀉而下!砸向高壇!砸向那跪伏的萬民!砸向那金碧輝煌的宮殿!砸向袁術身上那件象征無上權力的玄黑袞服!
“啊——!”驚呼聲、慘叫聲瞬間取代了剛才的山呼萬歲!壇下跪伏的人群徹底亂了!冰冷的暴雨瞬間澆透了他們單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恐懼讓他們本能地想要爬起來奔逃!然而,擁擠的人群和兵丁的阻攔,立刻引發了混亂的踩踏!哭喊聲、咒罵聲、兵丁的嗬斥聲、皮鞭的抽打聲,在震耳欲聾的暴雨聲中交織成一片絕望的喧囂!
高壇之上,袁術首當其衝!狂風裹挾著暴雨,如同無數條冰冷的鞭子,瘋狂地抽打在他身上!沉重的袞服瞬間被雨水浸透,變得冰冷而沉重無比,緊緊裹纏著他的身體,仿佛要將他拖入深淵!冕旒冠上幸存的玉珠在狂風暴雨中瘋狂搖擺、抽打,視線一片模糊。他狼狽地抬手遮擋,那睥睨天下的帝王威儀蕩然無存!
就在這天地震怒、一片混亂的巔峰時刻!
喀嚓——!轟——!!!一聲沉悶得令人心悸、仿佛大地深處發出的痛苦呻吟,緊接著是巨石崩裂、結構瓦解的恐怖巨響!
袁術腳下的祭壇,那剛剛築成、象征著大仲王朝根基的九丈高壇,靠近中心青銅鼎爐的位置,在狂風暴雨的瘋狂衝刷下,在內部結構應力的瞬間爆發下——猛地崩塌了
“護駕!快護駕!”壇下爆發出淒厲到變調的尖叫!侍衛們瘋了一般想衝上搖搖欲墜的高壇,卻被不斷滾落的巨石和狂暴的泥石流阻擋!
混亂中,無人注意到,那個捧著傳國玉璽的內侍,在祭壇崩塌的瞬間,被一塊飛濺的碎石狠狠砸中了手臂!劇痛之下,他手一鬆!那方被明黃錦緞覆蓋、象征著無上“天命”的玉璽,脫手而出!
它在空中翻滾著,明黃的錦緞被狂風瞬間撕裂、卷走!露出了那瑩潤的玉質本體和耀眼的黃金鑲角。它在翻滾中,劃出一道短暫而刺目的光弧,然後,在無數雙或驚恐、或茫然、或絕望的眼睛注視下,沉重地、義無反顧地——噗通!墜入了祭壇崩塌處形成的、一片渾濁不堪、翻滾著泥漿和碎石瓦礫的泥水坑中!那曾流轉“天命”光華的一方神物,隻在渾濁的水麵上冒了幾個氣泡,便迅速沉沒,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被這憤怒的大地徹底吞噬!
袁術在幾名忠心侍衛拚死的拖拽下,剛剛從崩塌的壇頂邊緣連滾帶爬地滑下,僥幸未被巨石掩埋。他渾身泥漿,冕旒歪斜,袞服破爛不堪,臉上沾滿泥水和被玉珠刮出的血痕,狀如厲鬼。他驚魂未定,大口喘著粗氣,目光下意識地掃向玉璽原本所在的位置——空空如也!
“玉…玉璽?!”袁術猛地瞪圓了眼睛,發出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嘶嚎,聲音在暴雨中顯得無比淒厲,“朕的玉璽呢?!傳國玉璽呢?!”他像瘋了一樣,不顧侍衛的阻攔,掙紮著撲向那片翻滾的泥漿坑,徒勞地用手在渾濁的泥水裡胡亂抓撈著,冰冷的泥漿濺了他滿頭滿臉。
“玉璽!朕的天命之璽!”袁術嘶吼著,聲音充滿了驚惶、難以置信和一種信仰崩塌般的巨大恐懼。冰冷的雨水混合著泥漿,順著他扭曲的臉頰流淌下來,如同渾濁的淚。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大仲皇帝”,隻是一個在天地之威麵前,狼狽而絕望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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