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六年的深秋,寒意已濃。劉備率領著一千多名疲憊不堪、傷痕累累的殘兵敗將,曆經千辛萬苦,終於踏入了荊州南陽郡的地界。這支隊伍如同在風中搖曳的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他們尋得一處相對隱蔽的山穀,勉強紮下營盤。放眼望去,四周是蕭瑟的枯黃野草,卷曲的落葉鋪滿了地麵,像一層殘破的盔甲。人和馬呼出的白氣,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仿佛連最後一點生命的熱力也被這無情的深秋吸儘了。
中軍帳內,僅有一支蠟燭發出微弱的光芒,映照著劉備孤寂的身影。他枯坐在案幾前,眉頭緊鎖,如同刀刻一般。汝南慘敗的景象依然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敵人鐵蹄踏破營寨的轟鳴、忠心士卒瀕死時的哀嚎,總在寂靜的深夜反複折磨著他的神經。
他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大腿內側,那裡的皮肉竟然比過去鬆弛了許多,甚至有些綿軟無力。一個念頭如同冰冷的箭矢,瞬間刺穿了他的心臟:“髀肉複生!”——這分明是長久不騎馬征戰,養尊處優才會出現的跡象啊!那些縱馬揚鞭、馳騁沙場的日子,難道真的已經那麼遙遠了嗎?
帳外,關羽借著清冷的月光,一遍遍擦拭著他那柄威震天下的青龍偃月刀。刀鋒反射著寒星冷月,映照出他凝重而堅毅的麵容。不遠處,張飛粗獷的嗓門打破了山穀的沉寂:“糧草又他娘的見底了!這鬼地方,連隻野兔都難尋!”他煩躁地一腳踹在旁邊的大樹上,驚起幾隻寒鴉,“嘎嘎”叫著飛向灰蒙蒙的天空。
劉備聞聲走出帳外,抬頭望了望稀疏的星鬥,一股決絕湧上心頭。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對兩位兄弟沉聲說道:“明日,就我們兄弟三人,去襄陽城!”
第二天清晨,兄弟三人收拾妥當,向著襄陽城出發。劉備換上了一件雖已洗得發白卻依然整潔的舊袍,努力挺直了因連日奔波而略顯佝僂的腰背。關羽的綠袍和張飛的皂衣,也被他們仔細拍打,儘力拂去征塵。隻有劉備那匹跟隨他輾轉多年的老馬,走起路來一瘸一拐,蹄聲敲打在官道上,每一步都顯得格外沉重,仿佛踏在旁觀者無聲的歎息裡。
當襄陽城那巍峨的輪廓終於出現在地平線上時,城門前已是旌旗招展。進入襄陽城中,府衙門前,荊州牧劉表,身披象征尊貴的紫色錦袍,腰束玉帶,早已率領著文武僚屬在此等候。
看到劉備的身影,劉表臉上堆滿笑容,大步流星地迎上前來,一把緊緊握住劉備的手。那雙手初時帶著秋風的涼意,但很快就傳遞出主人的熱情:“玄德賢弟!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尊顏,真是了卻了我平生一大心願啊!”
“景升兄!”劉備心頭一熱,眼眶竟有些濕潤,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備……如今不過是敗軍之將,如同喪家之犬,蒙兄長不棄,親自出迎,備實在是……慚愧無地!”他深深彎腰,向劉表行了一個大禮。這一拜,既是發自內心的感激,也飽含著亂世英雄顛沛流離、寄人籬下的沉重與無奈。
劉表身後,長史蒯越、治中鄧義、彆駕劉先等文臣,以及掌握軍權的都督蔡瑁、張允等武將,神情各異,目光複雜地交織在這位名滿天下卻又落魄至此的梟雄身上。有好奇,有審視,有同情,也隱隱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戒備與不屑。
當晚,荊州刺史府內燈火輝煌,一場盛大的宴席為劉備三兄弟接風洗塵。巨大的青銅朱雀燈盞中,粗大的蠟燭燃燒著,將整個廳堂照得亮如白晝。梁柱上精美的彩繪、四周垂掛的華麗絲帛帷幔,在燭光下熠熠生輝。
襄陽城中的權貴名流濟濟一堂,珍饈美味如同流水般被侍女們呈上,編鐘與玉磬奏響悠揚清越的樂章,一派太平盛世、歌舞升平的景象。劉表親自拿起酒壺,為劉備麵前的酒杯斟滿美酒,熱情洋溢地說:“玄德賢弟,請滿飲此杯,洗去一路風塵勞頓!”
劉備雙手恭敬地捧起酒杯,一飲而儘。溫熱的酒液滑過喉嚨,卻絲毫化不開他心頭的鬱結。他環顧四周,金杯玉盞,觥籌交錯,舞姬們身姿曼妙,樂聲靡靡。這一切奢華景象,與他穀中那些啃著冷硬粗餅、裹著薄衾瑟瑟發抖的士卒們形成了天壤之彆。他臉上不得不堆起應酬的笑容,口中謙遜地回應著劉表的關懷與賓客的寒暄。
一曲舒緩的《鹿鳴》剛剛奏罷,琴音嫋嫋未絕。長史蒯越端著酒杯,臉上掛著溫和卻深不可測的笑容,向劉備走來:“劉青州劉備曾任青州牧)名動四海,當年虎牢關前,三英戰呂布的壯舉,至今令人傳頌!不知劉青州對如今天下大勢,有何高見卓識?”他的語氣聽起來如同春風般和煦,但字裡行間卻暗藏著試探的鋒芒。刹那間,原本喧鬨的宴席安靜了下來,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劉備身上,空氣仿佛凝固了。
劉備心頭猛地一緊,但麵上笑容絲毫未改,依舊謙遜地回答:“蒯長史過譽了。備不過是一介庸碌之人,幸得景升兄錯愛收留。天下大事,自有景升兄這等明主與在座諸位賢能運籌帷幄,備寄居於此,豈敢妄加評議?”他深知自己此刻的身份如同走在懸崖邊上,任何鋒芒都必須深藏,言辭務必滴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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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蒯越的笑意更深了,眼神卻更加銳利,他向前微傾身體,繼續追問,“那青州輾轉中原,屢遭挫折卻百折不撓,屢仆屢起,這份堅韌所依仗的,究竟是什麼呢?莫非……真是天命所歸?”這“天命所歸”四個字,如同重錘砸在寂靜的廳堂上!
此言一出,整個宴會廳的空氣仿佛瞬間被凍結了。連一直帶著笑意的劉表,舉杯的手也明顯頓了一下,目光變得深沉莫測,緊緊盯著劉備的臉。這已經不僅僅是試探,幾乎等同於誅心之問!
坐在劉備下首的關羽,丹鳳眼危險地眯了起來,放在腰間佩劍劍柄上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白色。一旁的張飛,濃眉倒豎,銅鈴般的大眼圓睜,鼻孔氣得一張一翕,胸膛劇烈起伏,眼看就要如同火山般爆發!
劉備心念電轉,正想如何圓融地化解這致命的刁難。然而,旁邊的張飛早已被這赤裸裸的挑釁和惡意激得怒火衝天!他猛地一拍麵前的桌案!“砰!”一聲巨響如同平地驚雷!杯盤碗碟被震得叮當作響,酒水菜肴四處飛濺!
“呔!”張飛聲如巨雷,震得房梁似乎都在嗡嗡作響,“我大哥是真心實意來投奔劉荊州!你們這些鳥人!吃著席上的珍饈美味,喝著美酒,嘴裡卻放出這等陰損惡毒的屁來!到底安的是什麼心?!是何道理?!”這一聲怒吼,如同晴天霹靂,將整個宴席徹底炸裂!悠揚的琴音戛然而止,隻聽“錚”的一聲刺耳銳響,琴弦竟應聲崩斷!原本翩翩起舞的舞姬們嚇得花容失色,驚叫著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武將席上的蔡瑁、張允等人臉色驟變,下意識地手按劍柄,眼中射出淩厲如刀的寒光,直刺向張飛!整個大廳的氣氛瞬間繃緊到了極致,如同拉滿的強弓,殺氣彌漫,一觸即發!
就在這千鈞一發、劍拔弩張之際,劉備猛地站了起來!他動作顯得極為倉促,寬大的袖袍“不小心”一帶,竟將麵前斟滿酒的金樽打翻!醇香的美酒潑灑出來,將他胸前的衣襟染濕了一大片。這突如其來的、略顯狼狽的意外,反倒像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那即將爆發的殺伐之火,衝淡了令人窒息的緊張。
“三弟!放肆!不得無禮!”劉備厲聲嗬斥張飛,聲音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隨即,他立刻轉向劉表,臉上迅速換上了深深的愧赧與歉意,再次深深彎腰作揖,姿態放得極低:“景升兄!三弟張翼德,天生性如烈火,粗莽無文,衝撞了在座諸位賢達,更攪擾了兄長精心安排的盛宴雅興!這全是備管教無方之過,死罪!死罪啊!”他的話語懇切至極,將所有的責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
劉表臉上的陰雲在劉備這番舉動下,慢慢地散開了。他捋著胡須,哈哈一笑,擺了擺手,仿佛剛才的衝突隻是一段無關緊要的小插曲:“益德張飛字)性情中人,快人快語,真性情也!無妨,無妨!玄德賢弟不必如此自責,快快請起!”
他隨即環視全場,語氣變得嚴肅而鄭重,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玄德乃漢室宗親,中山靖王之後!忠義之名,著於四海!今日他不辭辛苦前來投奔,乃是我荊州之幸事!諸位當以貴賓之禮相待,若再有此等失禮之舉,休怪我不講情麵!”蔡瑁、蒯越等人見主公態度如此明確,雖然心中依舊憤懣不平,也隻能強壓怒火,悻悻然地收回了按在劍柄上的手和那充滿敵意的目光。
一場足以引發血光之災的風波,在劉備以退為進、示弱自汙的巧妙應對,以及劉表順水推舟、借機立威的默契配合下,終於被險險地平息了下去。絲竹管弦之聲重新響起,舞姬們戰戰兢兢地重新起舞,賓客們也再次舉杯,宴席似乎恢複了表麵的熱鬨與和諧。
然而,那無形的裂痕與深深的疏離感,卻如同水底的暗流,在每個人心頭悄然湧動。劉備臉上的笑容依舊溫和謙遜,但在那笑容深處,細心觀察的人或許能捕捉到一絲難以言喻的苦澀和前所未有的警惕。當侍者再次為他斟滿金樽時,他舉杯的手沉穩依舊,但心卻沉甸甸的,如同墜入了深秋冰冷的漢水江底——此間溫暖繁華,終究非我安身立命之鄉;此宴盛情款款,步步之下卻可能暗藏深淵。
他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蒯越、蔡瑁等人看似平靜的麵孔,仿佛能穿透那層偽裝,看到其下湧動著的冰冷算計與敵意。這荊襄九郡的富庶與安寧,對於此刻的劉備而言,竟成了另一座需要他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小心翼翼攀援的懸崖峭壁。
夜闌更深,宴席終於散去。兄弟三人辭彆劉表,在清冷月光的照耀下,策馬踏上歸途。夜空中寒星點點,如同無數隻冷漠的眼睛,無聲地俯瞰著這紛擾的人間。山穀營地中,疲憊的士兵們早已裹著薄薄的被褥蜷縮著進入夢鄉,隻有幾堆不肯熄滅的篝火,在濃重的黑暗裡頑強地跳躍著,如同士兵們心中那不肯屈服的微弱火種。
劉備勒住韁繩,駐馬在一處小山坡上,久久地回望襄陽城的方向。那裡依然燈火輝煌,一片繁華景象,卻顯得那麼遙遠而虛幻。刺骨的夜風穿透他單薄的舊袍,帶來陣陣寒意。他再一次下意識地伸出手,用力地按住自己大腿內側——那鬆弛皮肉的觸感,遠比宴席上那些冰冷的試探和敵意的目光更真實、更深刻地刺痛著他的神經。它無聲地提醒著他:時光在流逝,壯誌在消磨。
“大哥,夜深了,露水重,回帳歇息吧。”關羽低沉而關切的聲音在身側響起,帶著兄長般的沉穩。
劉備沒有回頭,目光依舊固執地投向那片象征權力與安逸的燈火,聲音低沉得如同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向這無儘的寒夜和冷漠的星辰發出不甘的叩問:“日月如梭,光陰似箭,人就要老了……可複興漢室的功業,又在何方?髀肉複生……髀肉複生啊……”他猛地一夾馬腹,那匹瘦弱的老馬吃痛,發出一聲嘶鳴,奮起餘力向著山坡下那點著微弱篝火的營地奔去。
山坡下,營火旁,張飛如雷的鼾聲早已響起,粗獷而安穩,似乎已將宴席上的不快拋諸腦後。關羽默默地策馬,緊隨在劉備身後,那雙丹鳳眼警惕地掃視著沉沉的夜色,如同最忠誠的守護者。
山穀重歸寂靜,唯有嗚咽的風聲,與遠處襄陽城隱約傳來的,在這片天地間,交織成一首蒼涼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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