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寒春夜,大將軍府的書房燈火漸次熄滅,唯餘寢室內一豆燭光搖曳。白日裡封賞三軍的威儀、議事堂中運籌五州的沉凝,此刻皆被錦帳內的溫軟幽香悄然化去。我倚在隱囊上,卸下甲胄的軀體殘留著征戰歸來的疲憊,目光卻落在身側的曹憲身上。
她隻著一件素絹寢衣,墨發鬆鬆挽著,卸去了白日裡作為大將軍夫人的端華,燭光在她側臉投下柔和的陰影。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撚著錦被邊緣,那上麵金線繡著的雲鳳紋路在她指尖微微顫動。自她從許昌來鄴城,數月的光景,足以讓她褪去初來的生疏與審慎。
她見過鄴城軍民對我近乎狂熱的擁戴,也親曆了慶功宴上張遼的沉穩、魏延的桀驁、徐庶的智珠在握;她目睹了屯田令下流民眼中重燃的希望,也聽到了市井間對“羅大將軍”而非“曹司空”曹憲嫁入鄴城後,我恭請漢獻帝劉協冊封的)發自肺腑的稱頌。這座雄城的氣象,與許昌那精致而緊繃的氛圍截然不同。
“夫君……”曹憲的聲音打破了寂靜,帶著一絲遲疑,又異常清晰,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鄴城…很好。”她抬起眼,眸子裡映著燭火,也映著複雜難言的情緒,“百姓敬你如父兄,將士願效死命,文臣武將,皆一時之選。連那最桀驁的魏文長,在你麵前,也收斂了爪牙。”
她頓了頓,指尖的雲鳳紋路撚得更緊了些,“父親…也曾有過這般氣象,在兗州初定之時。”
她的話語輕柔,卻字字敲在我心上。她並非尋常婦人,她是曹操的長女,血脈裡流淌著對權力的天然嗅覺。她看到了鄴城的根基,也嗅到了潛藏的驚雷。我隻是默默的伸出手,將她微涼的手指攏入掌心。那常年握劍磨礪出的薄繭,摩擦著她細膩的肌膚。
感受到掌心的暖意,曹憲似乎得了些許勇氣,身體向我這邊依偎過來,聲音更低,帶著一種近乎耳語的呢喃,卻字字如針:“可正因如此…妾身才愈發心驚。”她抬起眼,直直望進我眼底,燭光在那雙美目中跳躍,清晰地映出深藏的憂懼,“夫君羽翼已成,坐擁北方五州,帶甲數十萬,謀臣如雨,猛將如雲。鄴城…已是隱隱成為另一座“洛陽”!父親…父親他……”她喉頭微哽,那個名字終究沒有輕易出口,隻是化作眼中一層朦朧的水光,“他豈能容臥榻之側,有他人安睡?”
寢室內一時隻剩下燭芯燃燒的細微劈啪聲,以及窗外漳河夜風掠過庭樹的嗚咽。那嗚咽聲,像極了戰場金戈的回響,也像極了權力絞索收緊前的低鳴。
“憲兒,”我收緊手掌,將她纖細的手指完全包裹,聲音低沉,帶著征戰殺伐沉澱下的沙啞,卻又刻意放得平緩,“你可知,我為何力排眾議,定要接你至鄴城?”並非隻是安撫曹操,更非簡單的兒女情長。
我直視著她眼中的水光,“我要你親眼看看,我治下的鄴城,我統領的五州!看看屯田的農夫,看看歸籍的流民,看看校場上操練的士卒!他們所求,非是逐鹿天下的野心,而是一隅安身立命之地,是荒蕪田畝重現的青青禾苗,是妻兒老小不再顛沛流離!這太平,是我手中劍,麾下士,以血肉為犁,在這片焦土上一寸寸犁出來的!”
我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金鐵墜地,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曹憲的身體微微一顫,眼中水光晃動,卻沒有落下。她想起了隨我巡視屯田時,那些老農渾濁眼中重燃的光;想起了流民歸籍時,對著簡陋新居磕下的響頭;想起了校場上,士兵們震天的號子聲裡那份昂揚的生之渴望。這些,都是許昌府衙高牆之內,父親案頭冰冷的奏疏和地圖上無法觸及的溫度。
“父親……”曹憲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終於說出了那個名字,“他…也曾有廓清寰宇、還天下太平之誌。可權柄之路,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當年兗州,他亦是為活命,為麾下將士活命,才……”
她的話語頓住,似乎想起了某些父親梟雄麵孔下也曾流露的疲憊與無奈,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瞬間,“可走到如今,他便是那滔天巨浪本身。夫君,你亦是巨浪。兩浪相遇,豈能……豈能……”她說不下去,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手指在我掌心無意識地收緊,指甲幾乎掐進我的皮肉。
燭火猛地一跳,爆開一朵燭花,光影劇烈地晃動了一下,如同預示著什麼不祥的征兆。我抬起另一隻手,輕輕拂開她額前幾縷散落的發絲,動作是前所未有的溫柔,眼神卻沉靜如深潭,映著那跳動的火焰。
“憲兒,”我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穿透命運迷霧的洞察,“你父與我,皆非池中之物。這天下,早已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自董卓亂政,群雄並起,這逐鹿的棋局便已鋪開。入局者,身不由己。你父雄才大略,橫掃中原,成就亂世基業。而我……”我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透了錦帳,投向更浩渺的星空,“我的劍鋒所指,非為虛名,非為一家之私欲。是這北疆五州,乃至將來更多的土地上,那無數渴望太平的黎庶!是讓這金戈鐵馬之聲,最終化為春耕秋收的犁鏵之響!是讓這‘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的慘景,永不再現!”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我握著她手的力道加重了幾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這條路,注定布滿荊棘。兩浪相遇,非我所願,然時也,勢也。若天命在我,終有一日,劍指之處,非為殺戮,隻為終結這無休的殺戮!若天命在曹……”
我直視著她瞬間蒼白的臉,一字一句道,“我羅業,亦非束手就擒之輩!這鄴城,這五州,非我一人之城,一人之州!是萬千將士浴血搏殺換來,是無數百姓托付身家性命所係!我肩上扛著的,是他們的生路!我退一步,便是將他們重新推入深淵!”
“夫君!”曹憲猛地抽回手,仿佛被那話語中的決絕與慘烈燙到,眼中淚水終於滑落,滾燙地滴落在錦被上,洇開深色的痕跡。她並非不明事理,正因太明白,才更覺撕心裂肺的痛楚。一邊是生身之父,血脈相連,權傾天下的梟雄;一邊是托付終身的夫君,是她親眼所見,正一步步在血火廢墟上重建秩序、凝聚人心的英主。這夾縫中的撕裂感,讓她幾乎窒息。
“那…那我呢?”她抬起淚眼,聲音破碎而淒楚,帶著一個女子最深切的恐懼與無助,“我…我算什麼?我該在何處?”她望向窗外漳河嗚咽的方向,又望向南方許都的虛空,“我是曹氏女,亦是羅家婦!若真有那一日…刀兵相見,血染山河…我…我該站在哪一邊?我又能站在哪一邊?”巨大的絕望和荒謬感攫住了她,讓她纖細的身軀在燭光下微微發抖。
寢殿內陷入一片死寂,隻有曹憲壓抑的啜泣聲和燭淚滴落的輕響。窗外的風聲似乎也停歇了,隻餘下無邊的沉重壓得人喘不過氣。
我久久凝視著她布滿了淚痕的臉,那平日裡雍容華貴的梟雄之女,此刻隻是一個被命運巨輪碾壓得遍體鱗傷、茫然無措的小婦人。
良久,我伸出手,並非去擦拭她的淚水,而是緩緩地、堅定地攬住她的肩膀,將她顫抖的身軀擁入懷中。她的額頭抵著我的胸膛,溫熱的淚水迅速浸濕了單薄的寢衣。
“你就在這裡,”我的下巴輕輕抵著她的發頂,聲音低沉而喑啞,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承諾與疲憊,“在鄴城,在我身邊。你是曹憲,是我的妻子,是這鄴城大將軍府的女主人。其他的,你無需去想,亦不必承擔。”
我感受到懷中身軀的僵硬,繼續道,聲音沉緩而有力,試圖在這無解的困局中為她劈開一絲立足之地:“若真有兵戎相見之日,你隻需緊閉府門,照顧好自己,撫育好我們的孩兒若有)。這府邸之內,是你的天地。刀光劍影,血流成河,那是男人的戰場,是梟雄們的棋局。這方寸之地,是我羅業予你,亦是予自己的承諾——護你周全,隔絕那滔天血浪!”
曹憲在我懷中猛地一顫,啜泣聲漸漸止息,身體卻依舊緊繃,仿佛在消化這沉重如山的承諾,以及這承諾背後隱含的血腥未來。她抬起淚眼朦朧的臉,燭光下,那雙曾充滿憂懼的美目,此刻隻剩下一種近乎空洞的迷茫和認命般的疲憊。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化為一聲悠長而沉重的歎息,如同漳河水流淌了千年的嗚咽,沉甸甸地落在寂靜的寢殿裡。她將臉更深地埋入我的胸膛,不再言語,唯有肩膀細微的抽動,暴露著內心無法平息的驚濤駭浪。
燭火搖曳,將我們相擁的身影投在牆壁上,拉得細長而扭曲。這短暫的溫情,長夜漫漫,這鄴城深宮裡的低語與無言的相擁,注定被這席卷天下的狂瀾所吞沒,隻留下一個無解的難題,在曆史的深處幽幽回響。
喜歡龍吟三國請大家收藏:()龍吟三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