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雪把自己關在房裡整兩天了。
雕花梨木窗外的法國梧桐落了滿地碎金,她卻連窗簾都沒拉開過。
房間裡暗沉沉的,隻有書桌上那盞琉璃台燈亮著,暖黃的光暈圈住攤開的《一代人》詩集,扉頁上“劉青山贈”四個字被指尖磨得發亮,邊角卷成了波浪。
送進去的飯菜幾乎原封不動地退出來,隻要合上眼,劉青山的影子便裹挾著《一棵開花的樹》的句子,鋪天蓋地湧來。
那些甜蜜過往,此刻成了最鋒利的刀刃,在心底反複切割。
宮墨軒和秦雪婷焦灼不安地望著女兒緊閉的房門,空氣裡彌漫著無聲的擔憂。
樓下的客廳裡,
宮墨軒正對著一幅《溪山行旅圖》出神。
他穿了件月白色的長衫,袖口隨意地挽著,指尖夾著支“大前門”香煙,煙霧嫋嫋地繞著他花白的鬢角。
“還是讓她回劇團吧。”
他終於開口,聲音裡帶著煙絲熏過的沙啞,“回團裡她最起碼有事情乾,人一旦忙起來,也就顧不上想那些傷心事了……”
秦雪婷正坐在梳妝台前梳頭,聞言就將手裡的梳子‘啪’的放到桌上。
“回劇團?”
她轉過身,一臉不悅到:“你沒看她昨天那模樣?眼睛腫得像桃兒,說話都帶哭腔,這要是上台,台下觀眾不得以為是‘哭墳’?再說了,她這副樣子,我怎麼能放心讓她踏出家門一步?一個踉蹌栽下去的心都有了!必須待在我眼皮子底下!”
宮墨軒沒接話,隻是把煙蒂摁在煙灰缸裡,發出“滋”的一聲輕響。
屋子裡頓時陷入一陣沉默,靜寂無聲。
這時,外麵的大門被人敲了兩下。
宮墨軒便站起身,他知道這是今天的報紙送來了。
他起身走到大門口,從信箱中取出了幾份報紙,然後又走回客廳。
坐下後,抖了抖,開始觀看。
嗯?
一個加粗加黑的標題,映入眼簾。
中國青年最強音——我們舉著自己的光,走自己的路,誰也攔不住!
這是《滬上日報》,頭版頭條。
宮墨軒頓時來了興趣,目光往下一掃,果然是他。
標題下方是張大幅照片。
黃浦江的風掀起劉青山的黑色中山裝,他坐在和平飯店露台的藤椅上,麵前是兩個金發碧眼的老外,正微微前傾著身子聽他說話。
他手裡捏著本詩集,側臉的線條在陽光下又硬又挺,眼神亮得像能穿透紙張,帶著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這小子……”
宮墨軒的手指在照片上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欣賞。
他早知道劉青山要接受外媒采訪,原想著帶全家去看看熱鬨,給他現場助威。
可沒想到,
劉青山和自家閨女鬨了彆扭,計劃落了空,沒想到今天竟登了頭版。
他往沙發上一靠,慢悠悠地往下讀。
報道裡詳細寫了劉青山這場采訪的過程……
“昨日午後,和平飯店露台聚集了中外記者三十餘人,焦點皆為一人——青年詩人劉青山。”
“其詩集《一代人》問世一月,銷量突破二十萬冊,近日更獲美國出版社青睞,將推出英文版。本次《時代周刊》《人物》雜誌聯合專訪,意在探尋中國青年思潮之變……”
“……麵對《時代周刊》記者馬克關於‘傷痕文學是否否定曆史’的提問,劉青山未直接回應,轉而提及《我驕傲,我是中國人》中的詩句:‘我的祖先最早走出森林,我的祖先最早開始耕耘’。他說:‘傷口會結痂,但不會消失。我們銘記傷痕,是為了讓未來的路更穩——這不是否定,是成長。’”
宮墨軒暗暗點頭,這回答的好!相當巧妙!不卑不亢,鏗鏘有力!
太好了!
暗讚之後,他又繼續往下看去。
“……《人物》雜誌記者蘇珊問及《致橡樹》的創作靈感,稱其‘平等獨立的愛情觀與西方女性主義不謀而合’。劉青山笑言:‘木棉與橡樹的故事,早在《詩經》裡就有了——‘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中國人的平等,是刻在骨子裡的。’他進一步闡釋:‘中外青年的共鳴,恰恰證明人類對美好事物的向往是共通的,但這並不意味著要丟掉自己的根。就像這黃浦江,既通著長江,也連著大海,卻始終是黃浦江。’”
讀到這裡,
宮墨軒猛地一拍沙發,大聲叫好:“好!這話講得有骨頭!”
他年輕時在上海灘見過太多“留洋才子”,開口閉口都是“莎士比亞”“畢加索”,總覺得國外的月亮更圓,把祖宗的東西扔得精光。
劉青山這股子“我自巋然不動”的底氣,讓他想起父親當年教他畫山水時說的話:“筆要穩,心要定,墨裡才有山河。”
他迫不及待又往下看去……
當馬克追問“十年後的中國會是什麼模樣”時,劉青山指著江對岸的廠房說:“會有比和平飯店更高的樓,會有跑得比火車還快的交通工具,會有讓年輕人既能讀詩,也能體麵生活的日子。但最重要的是,我們還會說中國話,寫中國字,信中國人自己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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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掌聲雷動,國內記者紛紛讚歎其‘既懂西方,更懂中國’。”
“外部於司長評價:‘劉青山的話,是中國青年遞給世界的名片,有底氣,有溫度。’”
“好!!乾得漂亮!!痛快!!”宮墨軒低吼出聲,臉頰因興奮而泛紅。
心情不佳的秦雪婷被他這一驚一乍的嚇了一跳,她秀眉微皺,“怎麼了呀?看你這激動的……”
“給,你自己看!”宮墨軒將報紙遞了過去。
秦雪婷狐疑地接過。
目光掃過照片,定格在那段文字上。
她讀得很慢,臉上的表情像是打翻的顏料盤:一抹不易察覺的驕傲剛浮起,就被更濃烈的醋意與酸楚覆蓋。
複雜的情緒最終化作一聲長長的、意味不明的喟歎,重重跌坐在沙發上。
“說得再好聽有什麼用?骨子裡就是個貪心的!”
“原本還以為是個老實木訥的後生,是我瞎了眼。這天底下的男人,但凡有點本事,骨頭縫裡都寫著‘風流’兩個字!吃著碗裡盯著鍋裡,就是他們的天性!”
“自古才…文人多風流。”宮墨軒本想說“才子多風流”,話到嘴邊趕緊轉彎。
秦雪婷像是被點燃了引線,杏眼圓睜,騰地站起,手指幾乎戳到宮墨軒臉上:“放屁!畫家更不是什麼好東西!!少在這兒五十步笑百步!”
“哎呦你——”
宮墨軒老臉一紅,心虛地瞥了眼女兒的房門,壓低聲音惱道:“都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提它乾嘛?火燒眉毛了,咱們現在說的是小雪!小雪該怎麼辦?!”
“怎麼辦?!你說怎麼辦?!一個死心塌地,一個想當皇帝三宮六院,你問我?!”秦雪婷怒極反笑,聲音因為壓抑而顫抖。
兩人僵持著,絕望的空氣再次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