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一陣子,劉樹德劇烈起伏的情緒才漸漸平複下來。
他接過老伴遞來的手絹,用力擦了把臉,深深吸了幾口氣,胸膛仍在微微起伏。
他抬起通紅的眼睛,目光再次望向兩個弟弟,聲音嘶啞卻異常執著地問:“那…你們後來…把咱娘……埋到哪了?”
劉樹義聞言,神色一黯,沉聲道:“就埋在保定城外的青羊山上,離咱家老墳地不遠的一棵大鬆樹旁邊。”
他頓了頓,語氣裡帶著一絲無奈和心酸:“那時候…兵荒馬亂,我倆半大的小子,身上所有的錢湊一起,也隻夠買一副薄棺…實在沒能力給娘立一塊像樣的石碑。”
“隻好…隻好選了個顯眼、好記的地方。那棵鬆樹又高又大,遠遠就能望見,我倆想著,以後但凡有機會,總能找到!”
劉樹德聽得心如刀絞,重重地點頭,毫不猶豫地說:“好!好!青羊山…大鬆樹…額記下了!那額這幾天就去!額去給咱娘磕頭…去好好看看她老人家…”
劉樹茂立刻接口,語氣斬釘截鐵:“大哥!我也去!”
劉樹義也重重頷首,眼中淚光閃爍:“咱們一起去!咱們兄弟重逢這天大的好消息,必須親口告訴娘!讓娘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高興!”
一時間,氣氛再次被濃得化不開的悲傷和遺憾所籠罩。
就在這時,劉青山見氣氛過於沉重,趕忙出聲,將話題引向後續的經曆,他看向劉樹義,語氣帶著關切和好奇:“二爺爺,那…埋葬完太奶奶之後呢?你們去了哪裡?當時你們年紀也不大,是怎麼熬過來的?”
劉樹茂這時接過話頭,深深歎了口氣,那歎息裡仿佛裹著幾十年的風霜和雨雪,他聲音低沉而緩慢:“唉……當時草草安葬了娘,我們兄弟倆就跪在那棵大鬆樹底下,哭了不知道多久…眼淚都快流乾了。心裡頭空落落的,像被人掏了個洞……”
“家沒了,娘也沒了!”
“天大地大,竟沒一處能容得下我們這兩個半大的小子…站在那荒山坡上,四野茫茫,風吹過來都是冷的,真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走,腳底下像灌了鉛,一步都挪不動……”
他頓了頓,眼神飄向遠方,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兩個無助的少年。
“我們最初…也發瘋似的想過去找大哥你……可兵荒馬亂的年月,隊伍今天在這,明天指不定開到哪去,音信全無……”
“我們就像沒頭的蒼蠅,到處亂撞,打聽來打聽去,得到的都是搖頭說不知道、沒聽說過。”
“茫茫人海,烽火連天,去哪裡找?上哪找去啊?!”
他的聲音哽咽了,帶著當年那種絕望和無助。
沉默了片刻,他努力平複了一下情緒,才繼續道:“就在我們走投無路,幾乎要餓死在路邊的時候……”
“聽人說,蔣光頭…哦,就是蔣介石,正領著中央軍在中原打得厲害,陳誠將軍的隊伍就駐在商丘一帶,正在大肆招兵,管飯吃,有衣裳穿。”
“我們倆蹲在牆角一合計,心一橫…反正也沒彆的活路了,留在外麵不是餓死就是凍死,當了兵,好歹有口飯吃,有條活路…能活下去!”
他的聲音裡充滿了當年那種被逼到絕境的無奈和掙紮,“心裡還存著一點點念想…說不定……說不定老天開眼,在隊伍裡東奔西跑,真能打聽到大哥你的一點消息呢?”
“哪怕隻是一點點…就這麼著,我倆咬著牙,互相攙扶著,就去投了陳誠的部隊……先把命保住再說!”
劉樹義點點頭,接口道,他的聲音同樣沉重,卻多了一絲曆經磨難後的堅定:“後來,我們就跟著隊伍去打西北軍。仗打得慘啊…槍子兒可不認人……但我們倆沒什麼牽掛,心裡憋著一股勁,打仗也肯拚命,想著要麼掙個前程,要麼…也算解脫了。”
“就因為這股不要命的勁兒,表現還算可以,就被上頭看在眼裡。再後來,機緣巧合,我們倆都被選送到了黃埔軍校進修,算是掙出了一條窄路。”
說到這裡,
他的語氣忽然有了一絲光亮,仿佛回憶起了關鍵的轉折:“就是在軍校裡……我們才開始真正接觸到共產主義思想……”
“就像在黑夜裡走了太久,終於看到了一盞指路的明燈!心裡一下子豁然開朗!”
“明白了以前為什麼受苦,明白了該為什麼去戰鬥,明白了怎麼樣才能真正讓千千萬萬像我們一樣家破人亡的老百姓過上好日子!”
他的聲音變得激動而充滿信念:“後來,我們就毅然改弦易轍,找到了真正值得追隨的隊伍和信仰!一路跟著黨,跟著部隊,南征北戰,槍林彈雨裡闖過來…直到今天,直到……終於找到了大哥你!”
最後一句,他幾乎是看著劉樹德,一字一句地說出來,眼中淚光閃動,充滿了感慨和不易。
聽到“打西北軍”這幾個字,
原本還沉浸在悲傷中的劉樹德猛地一個激靈,瞬間回過了神,眼睛一下子瞪圓了,急聲打斷道:“等等!你們說…你們當時在陳誠的部隊裡?打…打西北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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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樹茂被大哥突如其來的激動弄得一愣,下意識地回答:“是啊大哥,咋了?”
劉樹義心思轉得更快些,心中猛地一動,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浮上心頭。
他難以置信地看向大哥,聲音都有些發顫:“大哥…莫非…莫非你當時…就在對麵…?”
劉樹德猛地一拍大腿,發出“啪”的一聲脆響,臉上又是激動又是懊悔,聲音都提高了八度:“額當時就在閻老西的晉綏軍裡頭啊!打的就是中央軍!”
“額的老天爺咧!”
“咱們…咱們兄弟那會兒難道在同一個戰場上照過麵?打過對台?!”
“這…這……唉!要是早知道…要是早知道額兄弟就在對麵,額就是豁出命去,也要衝過去找你們啊!!”
聽到大哥當時竟然就在對麵閻老西的晉綏軍裡,劉樹義和劉樹茂兩人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徹底驚呆了!
兩人猛地從凳子上站起身,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眼睛瞪得如同銅鈴,嘴巴張得老大,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半晌發不出一絲聲音!
臉上血色瞬間褪去,隻剩下一種近乎驚駭的、無法言喻的震驚和鋪天蓋地的惋惜!
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命運竟會殘酷又荒謬到如此地步!
劉樹義的手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指尖冰涼。
他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炮火連天的畫麵……
震耳欲聾的炮擊,彌漫的硝煙,對麵陣地上模糊卻頑抗的身影,還有自己扣動扳機時那冰冷的觸感……
他的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閻…閻老西的部隊…大哥…你當時……當時就在那土黃色的軍裝群裡?隔著…隔著可能就幾百米……甚至更近?!”
劉樹茂更是猛地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眼眶瞬間紅得嚇人,大聲喊道:“我滴個親娘啊!那…那豈不是說…當年那子彈橫飛…炮彈不長眼的地方…咱們兄弟三個…非但沒能並肩作戰……”
“反而…反而可能…可能槍口對著槍口?!我們…我們甚至還可能朝著大哥你的方向…開過槍?!這…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