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衡指尖殘留著泥土的粗糙和冷汗的粘膩,那隻劇痛的右眼視野裡,遠處的陰影仿佛還在蠕動。是野狗?還是……更險惡的東西?圖紙上剛剛定型的緩衝惰輪結構線條,在翻湧的血霧中扭曲變形,如同盤踞的毒蛇。他猛地閉眼,再睜開,強行壓下那股刺骨的寒意與心悸,嘶聲對圍攏的工匠道:“魯老……照圖……連夜趕製……榫卯斜角……務求嚴絲合縫……明日……必須試裝……”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滾燙的砂礫中擠出來,帶著肺葉摩擦的血腥氣。
“大人放心!”魯匠人聲音發顫,雙手卻穩如磐石,接過那浸透了意誌與痛楚的圖紙,如同捧起聖物。他渾濁的老眼掃過墨衡慘白的臉和那隻布滿可怖血絲、瞳孔邊緣已泛起灰翳的右眼,喉嚨哽了一下,最終隻化為一聲低吼:“都聽見了?動起來!老吳帶人處理老竹片!二柱領人打磨硬雜木料!手腳都給我麻利點!天塌下來,筒車也得立起來!”
死寂被徹底撕裂。鋸木的嘶啦聲,鑿子敲擊的篤篤聲,篝火劈啪的爆響,工匠們壓低的號子與粗重喘息,在燥熱粘稠的夜色裡重新交織成一股悲壯的聲浪。巨大的筒車骨架投下沉默的陰影,仿佛一頭等待著注入生命力的鋼鐵巨獸。墨衡掙紮著想站起,去查看關鍵部件的處理,一陣天旋地轉猛地襲來!他悶哼一聲,身體重重撞回身後堆放的木料上,冰冷的汗水瞬間浸透單薄的官袍,右眼視野徹底被一片粘稠猩紅吞噬,劇痛如燒紅的鐵釺直插顱腦。
“大人!”魯匠人魂飛魄散,手中的圖紙差點掉落。
“彆……管我……”墨衡牙關緊咬,從齒縫裡擠出幾個字,摸索著掏出一塊汗巾,死死捂住了那隻劇痛的眼睛。布料下傳來滾燙的濕意,不知是汗是血。“圖紙……尺寸……不能有半分差池……你……盯著……”他靠著木料,急促喘息,每一次吸氣都像在吞咽刀片,僅存的左眼勉強睜開一條細縫,死死盯著不遠處正在按他要求削切斜角榫卯的年輕工匠,那專注的姿態,成了他在這片血色地獄裡唯一的錨點。
通州城西,廢棄磚窯巨大的輪廓在濃重夜色下如同一座蟄伏的遠古凶獸墳塋。燥熱的風卷過龜裂的旱丘,帶起一陣陣乾燥嗆人的塵土,嗚咽聲在空曠的荒野裡更顯淒厲。距離窯口百步之外,一處背風的深溝裡,死寂得令人窒息。
老卒王胡子像一塊沒有生命的岩石,整個身體都埋在枯草和浮土之下,隻有一雙鷹隼般的眼睛,透過草葉縫隙死死鎖定著前方黑黢黢的窯口。他身上披著不知從哪裡扒來的、散發著濃重汗餿和血腥味的破爛流民襖,與周圍環境完美融合。溝底,另外九名同樣偽裝成流民的悍卒,如同凝固的雕塑,呼吸微弱到近乎消失。他們手中緊握的,不是流民常見的柴刀木棒,而是精鋼打造、弩臂幽黑冰冷的三連發強弩!弩箭的鋒鏑在微弱星光下偶爾閃過一絲死亡寒芒。更深處,幾罐用破布塞進口的火油,散發著刺鼻的氣味。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點點流逝。遠處災民營地方向傳來的隱約悲泣,更添幾分不祥。王胡子的耳朵微微動了一下,捕捉到一絲極其微弱、被風聲掩蓋的異響——是車軸轉動發出的乾澀吱嘎聲!聲音來自城西小路方向!
他左手極其輕微地向下壓了壓。身後溝底,所有士兵的肌肉瞬間繃緊,如同蓄滿力量的弓弦。強弩被無聲地抬起,弩臂上弦的輕微“哢噠”聲被風聲完美吞噬。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寒流,在深溝裡彌漫開來。
五輛騾車如同幽靈,從夜色中緩緩浮現。車轅被蒙得嚴嚴實實,隻留下前麵趕車人模糊的身影。押車的七八條漢子,個個身形精悍,腳步沉穩,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的黑暗。他們沒有舉火,沉默地驅趕著騾車,徑直朝著廢棄磚窯那如同巨獸之口的窯洞駛去。車輪碾過乾裂的地麵,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騾車在窯口停下。為首一個疤臉漢子低聲吆喝了幾句,窯洞深處立刻迎出幾個同樣鬼祟的身影。窯洞內,一點昏黃如豆的燈火被點燃,勉強映出幾個晃動的人形和堆積的麻袋輪廓。
“動手!快!”疤臉漢子壓低聲音催促,語氣帶著焦躁。
窯內的人影立刻忙碌起來,開始七手八腳地往下搬運麻袋。沉重的麻袋砸在地上,發出悶響,揚起一片塵土。就在此時,疤臉漢子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猛地抬頭,凶狠的目光如同兩把刀子掃向王胡子等人潛伏的深溝方向!
“點火!”疤臉漢子嘶聲狂吼,同時猛地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刀!
幾乎在他吼聲出口的刹那,王胡子的右手如毒蛇般揮下!
“嘣!嘣!嘣!嘣——!”
死寂被瞬間撕裂!十具強弩爆發出令人頭皮炸裂的密集震鳴!一片黑壓壓的弩矢撕裂空氣,帶著淒厲的尖嘯,如同死神的鐮刀,瞬間覆蓋了窯口方圓十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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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嗤!”“呃啊!”
慘叫聲和肉體被貫穿的悶響驟然炸開!剛剛舉起火折子的一個身影被三支弩箭同時貫穿胸膛,慘叫著向後跌倒,火折子脫手飛出。另一個正彎腰扛麻袋的漢子,被一支弩箭從後頸射入,箭頭帶著一蓬血霧從前喉穿出,哼都沒哼一聲就撲倒在地。混亂瞬間爆發!
“有埋伏!抄家夥!”疤臉漢子反應極快,一個翻滾躲到一輛騾車後麵,短刀狠狠劈在車轅上,火星四濺,同時嘶聲咆哮。
窯內窯外殘餘的五六條漢子驚魂稍定,立刻抽出藏在麻袋下的短刀、鐵尺,發出野獸般的嚎叫,試圖依托騾車和窯口的亂石堆負隅頑抗。有人再次試圖點燃火折子。
“不留活口?做夢!”王胡子眼中凶光畢露,猛地從浮土中躍起,如同撲食的猛虎,手中強弩再次上弦。“擲火油!封門!一個也彆放跑!”
他身後兩名士兵立刻抓起腳邊的火油罐,用儘力氣猛地擲向窯口!
“砰!嘩啦——!”
陶罐狠狠砸在窯洞內側的石壁上,瞬間碎裂!刺鼻粘稠的火油如黑血般潑濺開來,淋了裡麵幾個剛衝出來的漢子滿頭滿身!幾乎在油罐碎裂的同時,王胡子手中的弩箭脫弦而出,精準地射向地上那支剛剛點燃的火折子!
“轟——!”
橘紅色的火舌猛地從地上竄起,貪婪地舔舐著潑灑的火油!火焰如同活物般瞬間蔓延,將窯洞口化作一片火海!一個渾身是油的漢子發出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瞬間變成翻滾的火球,瘋狂地撲向同伴,引發更大的混亂和慘叫!
“殺!”王胡子扔掉強弩,反手拔出腰間的佩刀,刀鋒在火光映照下流淌著熔岩般的血色。他如同虎入羊群,帶著九名如同地獄修羅般的士兵,撞入混亂的火光和垂死的哀嚎之中。刀光閃出,血花迸濺!冰冷的刀鋒切割肉體的聲音、垂死者絕望的呻吟、火焰燃燒的劈啪爆響,交織成一曲殘酷的死亡樂章。疤臉漢子目眥欲裂,揮刀撲向王胡子,卻被側麵刺來的兩柄長刀同時貫穿了腰肋!他口中噴著血沫,眼中滿是不甘與怨毒,死死瞪著王胡子猙獰的臉,緩緩軟倒。
戰鬥在短短幾十個呼吸間便宣告結束。窯口內外,除了還在燃燒的火焰和幾具焦黑的屍體,隻剩下血腥味和火油燃燒的惡臭。王胡子抹了一把濺在臉上的滾燙鮮血,刀尖挑起地上一個被弩箭射穿大腿、還在痛苦呻吟的俘虜的下巴。
“說!誰指使的?這些‘糧’要燒給誰看?”他的聲音如同刮骨的鋼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