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塔的血腥氣尚未散儘,新都殷邑的宮牆,已沐浴在初春料峭的晨光中。
子昭坐於簡陋的偏殿,竹簡堆積如山。
誅神令雖廢,賽魅曦雖亡,留下的卻是百孔千瘡的朝堂,與惶惶不安的民心。
清算叛逆、安撫諸侯、整飭軍備、恢複農耕……
千頭萬緒如同亂麻,纏繞著他疲憊不堪的身心。
體內強行捏合的碧落黯辰之力,如同休眠的火山,在每一次批閱奏疏、每一次強打精神時,都帶來細微卻清晰的灼痛,與滯澀。
心口那一抹淡金脈光沉寂著,如同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
衛草兒悄無聲息地走進殿內,枯藤手杖點地無聲。
她帶來一碗散發著奇異草木清香的藥湯,輕輕放在案幾一角,目光掃過子昭眉宇間,深鎖的倦意與隱痛,最終落在他那,因用力握筆而微微顫抖的手上。
那目光深處,沉澱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有守護神樹的清冷,有完成姑姑遺命的釋然,也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被歲月塵封的漣漪。
“王上,藥。”她的聲音依舊冰冷,卻少了幾分往日的疏離。
子昭沒有抬頭,隻是疲憊地捏了捏眉心:“有勞草兒了。紫兒姐姐可好些了?”
“蝕骨幽藍餘毒已清,靜養即可。”衛草兒頓了頓,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撚動著手杖上,一圈圈的年輪紋路:
“王庭初定,百廢待興。然,國不可無後,宮不可久虛。婦妌王後她……”
婦妌!這個名字,如同一道電流,一瞬間擊中子昭!
自己黃裡黃昏地,被那個賽魅曦的巫法,弄去魔膏山,千佛洞之前的記憶猶新!佛是就在昨天!
自己當時,不正在王後婦妌的錦繡羅帳裡麼?
或許她知道,我當時,是如何離開她,到那暗無天日的暗河裡的!
自魔音山脫困以來,一路血戰逃亡,直至掃清朝堂陰霾,他幾乎將所有的焦慮與力量,都傾注在“奪回”與“重建”上,刻意壓製著心底那份最深的牽掛與愧疚。
此刻被衛草兒驟然提起,思念、擔憂、自責,如同決堤的洪水,一瞬間衝垮了強撐的堤壩。
“井方……麥田……”子昭猛地站起來,帶倒了身後的憑幾。
體內紊亂的氣息,因這劇烈的情緒波動,而驟然翻騰,喉頭湧上一股腥甜,被他強行咽下。
眼中是再也無法掩飾的焦灼與急迫,“備車!不,備馬!帶上子妍、衛草兒、狗娃子,刻前往井方!”
衛紫兒傷勢未愈,留在殷邑休養。
泥父與澤遺族戰士,則被派往王庭周邊,以他們獨特的聽骨天賦,暗中監察地脈異動,防備可能來自地下的襲擊。
他一刻也不能等了。
賽魅曦雖死,其殘餘黨羽、心懷叵測的諸侯,還有那不知所蹤的衛殼兒與黎夫人,都可能將目光投向流落在外的王後!
婦妌,是他僅存於世、最珍視的親人,是他灰暗王權生涯中,唯一的暖色與歸處。
眼前滿目都是巧兒!他的愛妻!那個溫婉堅韌,宛如蒲草般的女子!
賽魅曦作亂之初,正是她拚死送出密信示警,才讓子昭有所警覺。
隨後,為了不成為敵人要挾子昭的籌碼,也為了保護腹中子嗣,她聽從了最忠心老仆的安排,悄然離開了危機四伏的王都。
她回到了她的母族——井方井族)的領地,那片傳說中盛產嘉禾、位於大河之濱的廣袤麥田。
井方麥田!
那那是子妍那一次,與魯達達一起,從大荒壩子上的縫隙,掉下來以後,直接墜落進去的那個麥田!
子妍見過那一片金浪翻滾的麥海,也見過麥田中那個低頭勞作的嫻靜側影。
子昭與婦妌的初遇,亦是在那一片麥田裡。
年少時,他巡視至此,見麥浪如金,一個女子,布衣荊釵,彎腰拾穗,陽光勾勒出她柔韌的腰線,汗水浸濕的鬢角粘著麥芒,回眸一笑,純淨眼眸,如清晨的荷辨上的晶瑩露珠。
那一刻的悸動,無關王權,隻關風月。
子昭的隨行及數名最精悍的親衛,快馬加鞭,日夜兼程,朝著那一片麥田,飛馳而去!
越是靠近井方,空氣中彌漫的麥苗清香便愈發濃鬱。
然而,當子昭一行風塵仆仆,抵達井方核心區域——那一片承載著他與婦妌最初記憶的廣袤麥田時,眼前的景象卻讓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麥田依舊,無邊無際的青翠麥苗,在春風中搖曳生姿,預示著豐收的希望。!
但麥田邊緣,那些本該炊煙嫋嫋的井族村落,此刻卻一片死寂。
土坯壘砌的房屋,大多坍塌損毀,焦黑的木梁裸露在外。
村口象征部落圖騰的陶柱,斷裂傾倒。
田野間散落著破碎的陶罐、鏽蝕的農具,以及……乾涸發黑、滲入泥土、早已無法辨認的血跡。
空氣中除了麥苗的清香,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焦糊與腐敗氣息。
一切的一切,說明了:戰爭!一場慘烈的洗劫,曾經在這裡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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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子昭勒住韁繩,駿馬如人一般,揚起前蹄,勁揚立而起,發出不安的嘶鳴。
他的臉色煞白,目光死死地,掃過這一片滿目瘡痍的土地,心臟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緊。
恐懼如同毒藤一般,瞬間纏遍全身。
巧兒!他的巧兒到底是在哪裡?!
“王上!看看那一邊!”子妍的眼尖,指向村落廢墟深處,一座相對完好、卻明顯被加固過、門口有持戈壯丁,在警惕守衛著的高大石屋。
石屋的門楣上,懸掛著一麵褪色的、繡著“井”字徽記的,麻布旗幟。
井族議事廳!井伯井方首領)的居所!
子昭的眼中寒光一閃,策馬直衝過去!
守衛的井族壯丁,看到這一群殺氣騰騰、服飾不凡的騎士,先是一驚,待看清為首之人,那雖風塵仆仆,卻難掩威嚴的麵容時,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慌忙跪倒:“拜……拜見武大王!”
子昭飛身下馬,無視跪地的守衛,如同一陣狂風一般,衝入石屋。
屋內光線昏暗,彌漫著草藥和傷患,特有的渾濁氣息。
一個身材矮胖、穿著華麗錦袍、臉上帶著驚惶與諂媚的中年男人,正手忙腳亂地,從主位上滾下來,匍匐在地。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井……井方小臣伯禾,叩見大王!大王萬安!不知大王駕臨,有失遠迎,死罪!死罪!”
此人正是井伯禾。
“婦妌王後何在?!”子昭的聲音如同冰錐,刺得井伯禾渾身一顫。
“王……王後?”井伯禾抬起頭,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眼神閃爍:
“王後……王後她……吉人自有天相!賽魅曦那妖婦的爪牙,數月前曾來洗劫,燒殺擄掠,幸……幸得祖宗庇佑,王後當時,正在麥田深處‘稷神祠’為族人祈福,躲過一劫!後來……後來便一直在祠中靜養……”
稷神祠?子昭眉頭緊鎖。
那是井族供奉農神後稷的古老祠堂,位於麥田最深處,遠離村落,的確較為隱蔽。
但他敏銳地捕捉到,井伯禾話語中的閃爍其詞,和那一絲難以掩飾的驚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