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府,書房。
夜色濃稠如墨,潑灑在層層疊疊的飛簷鬥拱之上,仿佛能將天穹上最後一縷星光都徹底吞噬。
書房之內,未燃一燈。
唯有一道淒清的月華,如利劍般穿透雕花窗欞,斜斜地斬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慘白如霜的光斑。
當朝首輔,顧秉謙,就靜立於這片月光的陰影之中。
他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石雕,紋絲不動。
那身象征著文官之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紫金蟒袍,此刻褪去了所有的華貴與威儀,隻剩下一種能讓活人窒息的死寂。
他的腳下,心腹管家顧安匍匐在地,整個身體抖得像秋風中最後一片枯葉。
他已經用最快的語速,將那件足以震動朝野的大事彙報完畢——
天策衛三千鐵騎,在那個名為秦天的瘋子率領下,如狼似虎,悍然包圍了漕運總督府。
他們沒有查抄,沒有審問,直接將他的親外甥,二品大員李淮安,像拖一條死狗般,從戒備森嚴的府邸深處,拖了出來!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寸寸流逝。
顧安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上下牙床瘋狂撞擊時,發出的“咯咯”聲。
他能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冰冷到極致的氣息,正從首輔大人那靜立的身體上彌漫開來。
那氣息仿佛擁有實質,要將這間書房,連同裡麵的空氣、光影,乃至時間本身,都徹底凍結成永恒的堅冰。
那不是憤怒。
憤怒是凡人的情緒。
而此刻從顧秉謙身上散發出的,是一種比憤怒恐怖千百倍的,名為“失控”的絕對零度。
就仿佛一個弈棋數十年,自詡掌控天地棋局的頂尖國手,猛然發現,自己精心飼養、視若玩物的一枚棋子,竟在刹那間活了過來。
它不僅跳出了棋盤,反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臉上還帶著一抹嘲弄的、看死人般的微笑。
那種混雜著極致荒謬、滔天驚駭與毀滅一切欲望的寒意,足以讓神佛都為之戰栗。
“嗬。”
一聲極輕的、仿佛牙齒摩擦著骨骼發出的乾笑,從陰影中幽幽傳來。
顧秉謙動了。
他緩緩地,一寸一寸地,從那片能吞噬一切的陰影中走了出來,踏入了那片慘白的月光裡。
月華照亮了他的臉。
那是一張白得像剛從千年古墓中爬出的僵屍的臉。
那雙平日裡總是半眯著,仿佛對世間萬物都提不起興趣的眼睛,此刻睜得極大,裡麵布滿了蛛網般猙獰的血絲,瞳孔深處,燃燒著足以焚毀整個京城的瘋狂火焰。
他一步步走到書案前。
伸出一根微微顫抖的手指,蘸了蘸茶杯裡早已冰涼刺骨的殘茶。
然後,在光滑如鏡的紫檀木桌麵上,一筆一劃,寫下了兩個字。
秦。
天。
“他不是變了……”
顧秉謙的聲音很輕,很飄,仿佛是從九幽地府吹來的一縷陰風。
“他……是一直在等。”
“等我們這些自以為是的蠢貨,親手把一把最鋒利的刀,遞到他的手上。”
他頓了頓,臉上浮現出一抹扭曲到極致的笑容。
“再親手……把我們自己的脖子,洗得乾乾淨淨,恭恭敬敬地,湊到他的刀口下麵去。”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蘸著茶水的手指,猛地用力!
哢嚓!
那個價值連城、被他把玩了數十年的汝窯茶杯,在他那隻布滿皺紋的手中,竟無聲地,被硬生生捏成了齏粉!
銳利的瓷片深深嵌入他的掌心。
殷紅的、帶著一絲黑色的鮮血,順著他的指縫,一滴,一滴,重重地砸在桌麵上那兩個尚未乾涸的水漬字跡上。
血與水迅速暈開,化作兩團觸目驚心的、詭異的猩紅。
“首輔大人!”
顧安看到這一幕,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撲過去,帶著哭腔哀嚎:“我們……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啊?陛下他……他這是要對我們顧家,趕儘殺絕啊!”
“怎麼辦?”
顧秉謙緩緩抬起頭,用一種看死人的眼神,瞥了一眼腳下這個已經徹底亂了方寸的家奴。
他緩緩攤開那隻鮮血淋漓的手掌,任由那些碎瓷片混合著血肉掉落在地。
他的臉上,竟然浮現出一抹詭異的、近乎神經質的笑容。
“與其等著他溫水煮青蛙,用那把該死的新刀,把我們顧家百年的基業,一片一片地淩遲至死。”
“不如……”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眼神中所有的瘋狂、驚駭、不甘,在這一瞬間儘數褪去,凝聚成一點極致的、不留任何餘地的冰冷與決絕。
那是一種賭徒在輸掉一切後,準備將自己的性命連同整個賭場一起押上的,最後的瘋狂!
“……現在就掀了這張桌子!”
在顧安那驚恐萬狀的注視下,顧秉謙大步流星,徑直走向書房最深處那麵頂天立地的紫檀木書架。
他無視了上麵那些價值連城的孤本典籍,按照一種外人絕難知曉的特定順序,在書架的不同位置,重重叩擊了七下!
“哢……哢嚓……”
一陣令人牙酸的機括轉動聲響起。
巨大的書架,竟無聲地向一側滑開,露出了一道由精鋼澆築、閃爍著森然寒光的暗門。
顧秉謙從懷中取出一枚龍形的純金鑰匙,插入鎖孔,用力轉動。
“轟隆……”
沉重的鋼門緩緩開啟。
一股混合著塵封鐵鏽與歲月腐朽的陳腐氣息,撲麵而來,仿佛打開了一座塵封百年的陵墓。
暗室之內,空無一物。
隻有正中央的一座漢白玉石台上,靜靜地擺放著一個用紫金龍紋錦緞包裹著的、長條形的盒子。
他臉上的神情,在這一刻變得無比虔誠,甚至帶著一絲朝聖般的狂熱。
他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個錦盒,仿佛捧著顧家百年的命運,重重地,將其放在了書案之上。
“啪嗒。”
盒蓋應聲打開。
一抹深沉的、仿佛浸透了鮮血與烈火的古老青銅色,赫然映入眼簾。
那是一塊被雕琢成猛虎形狀的兵符,虎目圓睜,殺氣騰地!
京郊大營,三萬精銳兵馬的調兵虎符!
這,才是他顧秉謙敢於權傾朝野數十載,敢於將少年天子視為掌中玩物的,最大,也是最後的底牌!
“不可啊!首輔大人!”
顧安終於反應了過來,他發出了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叫,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死死抱住顧秉謙的大腿。
“我們還沒有準備好,江南那邊漕幫的好手還……”
“開弓,就沒有回頭箭!”
顧秉謙一腳將他狠狠踹開,那眼神,冰冷得不帶一絲人類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