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來坐好。”孟玉蟬的聲音比平時更軟了些,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她拍了拍身前的暖榻邊沿,眼神落在他背部隱隱透出深色痕跡的中衣上,“讓我看看你的傷。”
傅九闕薄唇微抿,似有遲疑,最終還是依言緩步走了過去,坐在她指定的位置,刻意與她保持著一點距離。
微暗的光線下,他側臉輪廓緊繃如刀削。
孟玉蟬沒再說話,深吸一口氣,傾身向前,輕輕地搭上他中衣的係帶。她動作小心,生怕牽扯到傷口。
隨著中衣的襟口滑向兩側肩頭,一股濃烈到嗆鼻的鐵鏽味,猛地衝了出來。
孟玉蟬的手停在半空,呼吸驟然停滯。
燭光明亮了許多,將那原本掩蓋在層層布料之下的景象殘忍地暴露在她眼前——男人白皙緊實的脊背上,一道極長極深的猙獰血口子,從左側肩胛骨下方,斜劈過整個背部,直劃到右側腰線之上。
此刻,這傷口顯然被劇烈的動作或外力重新狠狠撕裂開,皮肉翻卷,暗紅的血痂與新鮮滲出的猩紅液體混雜在一起,還在極其緩慢地往外沁著血珠。
觸目驚心!
孟玉蟬瞳孔猛地一縮,心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攫住,捏得生疼。
“傅九闕!”她猛地吸了一口冷氣,聲音因為心疼而無法控製地拔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尖利,“你怎麼可以這樣對自己?!這傷怎麼能弄成這樣?你不知道疼嗎?”
傅九闕的身體在她陡然拔高的音調下繃得更緊了些,僵直的脊背肌理如同一塊寒玉。
他微微側了側頭,眼角的餘光似乎能瞥見她憤怒又焦灼的麵容,喉結幾不可查地滾動了一下:
“沒什麼,習慣了。”
習慣了?
習慣了傷痛?習慣了這般血肉模糊?習慣了這來自“生母”的淩虐鞭打?
這三個字像重錘砸在孟玉蟬心上,砸得她呼吸一窒,眼眶瞬間就熱了。
前世他抑鬱而終前的枯槁身影再次浮現,她那時竟以為他隻是性子太過陰鬱!原來這習慣背後的血淚,他早已獨自背負多年!
不能忍!
絕不能讓他再重蹈覆轍!
“習慣?”孟玉蟬的聲音抖得厲害,手下清理汙血的動作卻陡然加快,“有些傷痛不是習慣就能忍過去的!有些人給的痛,更不是靠忍就能消停的!你不能總這樣逆來順受!”
她幾乎是吼出來的。
傅九闕身體因為她驟然加重的按壓和止血動作猛地一顫。
但他咬緊了牙關,硬生生將那聲悶哼壓回了喉嚨深處,隻發出一聲粗重的喘息。
孟玉蟬驚覺自己的失態和手勁過重,立刻收斂力道。
她不再多說,取了乾淨的溫熱濕布蘸了金創藥湯,動作極輕極緩地沿著猙獰傷口邊緣,小心地擦拭那些已經乾涸粘稠的汙血塊。
空氣凝滯而灼熱。
傅九闕死死閉上眼。極力壓下身體深處那隨著她每一次輕微觸碰而掀起的驚濤駭浪。
那雙柔軟微涼的手,帶著令人心悸的力量,每一次似有若無的肌膚相觸,都像滾燙的火星一般劈啪炸開!
新婚夜的那一幕根本無法控製地在緊閉的黑暗中翻騰——她雪白滑膩的手臂纏繞著他的脖頸,汗濕的鬢角貼著他的下頜,每一幕都無比清晰,仿佛就發生在上一刻。
該死的!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竟引得心浮氣躁,滿腦都是那些不堪的畫麵!
孟玉蟬絲毫未察覺他身體正經曆的暗火焚身之刑。
清理完畢,她撚起一撮藥效極強同時也能帶來灼燒般痛感的金瘡藥粉,需仔細地灑在那些仍在緩慢滲血的組織上。
傅九闕猛地吸進一口冰冷銳利的空氣,那觸電般的麻感瞬間從腰側炸開,順著脊椎一路瘋狂攀升至天靈蓋。
一股難以遏製的強大衝動讓他猛地睜開眼,倏然扭過頭。
四目,猝然相對!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出汗了?”孟玉蟬先回過神來,目光落在他布滿汗珠的臉上,眉心蹙起。
“是不是很疼?忍得這樣辛苦?”
她微微抿唇,放低了聲音,眼神真誠而帶著一種安撫的力量:“在我麵前,痛……也不用強忍的。”
傅九闕隻覺得一股滾燙的血氣直衝頭頂,燒得他眼前發紅。
那雙清澈的眼睛裡盛滿的,隻有對他痛苦的疼惜,毫無一絲雜念。
這純粹的關心,此刻卻成了一種更難耐的酷刑。
他舍不得拂開她這份純粹的好意。
“無妨。在夫人麵前,再痛,也要忍。”
孟玉蟬聽在耳中,隻覺得心臟被這輕描淡寫卻又沉重的“忍”字狠狠揪緊。
她不再說什麼,動作越發輕柔迅速。
不知過了多久,那滲血的勢頭終於被強效藥粉壓製住,留下滿背深紅發紫的痂痕,在燭光下更添了幾分慘烈。
孟玉蟬最後檢查一遍,確認再無新滲的血珠,這才長長籲了口氣。
傅九闕也幾近虛脫。
強行壓製體內咆哮的洪流和背傷劇痛,已耗儘了他所有氣力,隻剩下冷汗滑過脊梁的冰寒觸感。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男人突然開口:
“夫人……你我從前……是不是見過麵?”
孟玉蟬正低頭清理藥匣的手猛地一僵,指尖捏著的一隻小巧藥瓶幾乎脫手砸落。
她猝然抬頭,看向傅九闕。
他那張蒼白的側臉在燭影裡晦暗不明,唯有那微微抿緊的唇線和緊繃的下頜,泄露了他內心的困惑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期待。
前世!
莫非,他真的感應到了?
不!絕不能說!
重生之事太過離奇詭譎,他這般內斂沉鬱的性格,一旦得知如此匪夷所思的真相,會如何反應?
逃離?驚懼?將她視作妖異?還是被前世種種拖入更深的陰霾?
她不敢賭!
絕不能在這時,將他推得更遠!
孟玉蟬垂下眼睫,遮住眸中所有能泄露心事的波瀾:
“從前?夫君為何這般問?”
她直起腰,對上傅九闕的眼眸,唇角甚至還努力擠出了一個極淡的弧度,“我待字閨中時,隨家父長在西北邊陲小城,從未踏足過京城地界。而公子更是聞所未聞,怎會見過?”
傅九闕眼中的那點期待,極其明顯地熄滅了。
燭火跳躍了一下,將他臉上所有的光影切割得一塌糊塗。
他沉默地轉回頭,隻留給孟玉蟬一個沉寂的側影。